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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
“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
“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
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
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
“谁呀?”君达赶紧问。
“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
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
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
“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
“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
“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
“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
“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
未亡人未亡人(7)
七
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
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
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
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
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
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
“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
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
她又常常问陈妈道:
“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
“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
“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
“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
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
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
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
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
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
那么她究竟过到没有甜蜜的岁月呢?于是她又想起一件故事来了——究竟是哪一年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来,好像也是如此美满的一个春天,她也正和现在一样坐卧不安的时候,在自己家里的园子里。那时花是香的,树叶是香的,草也是香的,空气也是香的,种种香气把她困乏了,她乏得几乎支持不住要去抱住棵树。忽然在她的背后悉悉索索地响着,有个人悄悄地披花戴柳而来,这是她哥哥的朋友。她的心里慌乱着,面孔红了起来,气也急喘了。他也红着面孔喘着气,颤声说道:
“缦姊!……”
“……”她没有回答他。
“缦姊缦姊!你今天再允许我一次吧,我终身不忘记你的。”
“……”她低下了头。
“啊呀!我的心爱的姊姊!”她没有把这句话听清楚,不知怎的已经被他抱起来了,随后就是些枝枝叶叶拂过她的面孔……
这是何等甜蜜而耐人寻味呃!她还能够切实记起当时的滋味来吗?但是有点渺茫了。从此以后不知怎样就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天,她一径想再遇到,然而没有机会,她也不敢做,直到最后她才去尝试一下,就酿出祸来,把她送到这里来了。
种种感情弄得她对于生活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常常要说错话,又常常要丢掉东西,她看着那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又盼着它迟迟地落下去,那黄昏悄悄地盖下,曙光又默默地透上,那光明的白昼,温和的黑夜,所有一切的东西她都觉得烦闷,那自己一点小小的艺术也不足以安慰她,她看来这些东西不值一文,老早就可以丢开了。
在这时候,小君达——不,从此以后不称他小君达,因为大家都说他可以结婚了——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倒有了些转机。窗外面两棵树上薄薄地罩上一层嫩绿的叶子,早晨太阳从东南角上升起来,温和的光线透过那些树叶射到房里来也带了些绿的意味,因而那些被他视为呆头呆脑的东西也日见活泼了。在他的经验上,在他的记忆中,他每年的日子总可以分为一苦一乐两个时期。那上半年是快乐的时期,那下半年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