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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处见一女子头戴斗笠手挽竹篮足着白鞋从山崖边转过来,老丑抬头望天,天上的
太阳就像女子头上那顶孤独的斗笠,散着淡白的光。山路狭窄女子低头侧身而过,
斗笠上铺一层冷冷的雪花,竹篮里的热食却透出袅袅热气,诱得他肚一阵叽咕。女
子走至林边了,口中念念有词,念毕把一篮食物尽数倾下,老丑隐身树后观女子动
作不无遗憾,肚内叫声更频,待女子转身掩面啼泣疾步趋前,顿时面如土色双腿绵
软。原来林边乃陡壁深壑,黑森森冷冰冰张着大口。幸而老丑抱定崖边一棵老松,
不然已坠深渊粉身碎骨!待转身惊魂未定却不见了那女子,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
似有似无的脚印,坟头星星点点缀些白雪,褐色泥土显而易见,想是新死不久,阳
气还未散尽,冲得白雪如此斑驳,打量四周脚印全无,正犹豫间,一声“救命”把
老丑引至一茅舍门前。
舍门洞开,门前一片狼藉空无一人,门口脚印杂乱,太姑山上多土匪,想是土
匪行凶,老丑旋即飞扑进门,见那女子正被一黑脸长毛壮汉压在身下挣扎,眼里流
出无助软弱的泪水。老丑顿生豪气,持门边抵门杠挥起一棒朝黑汉砸下,黑汉头一
歪一个挺身站起,二人扭成一团厮打,无奈老丑肚中饥饿,自觉力不从心,抽身便
跑,黑汉顶着血糊糊的一颗脑袋如一头怒狮追至林边,二人都欲置对方于死地,双
双扑向那株老松,“咔嚓”一声老松拦腰折断,两人轰然飞身一起坠落悬崖,黑汉
身重力大率先坠入深渊,老丑命大,跌落半空岩石缝里昏迷三日醒来,不知何时那
女子的斗笠竟牢牢套在自个头上:命虽捡回,从此却落下终身残疾,破了面相,坏
了筋骨,双腿再不能站立并日渐萎缩。从此老丑与斗笠为伴木凳为腿,再也上不了
太姑山,再也未见着那女子。
一日,天又下雨,老丑坐在灰蒙蒙的雨烟里,斗笠上的标记在风雨中瑟缩,企
盼着什么似的。忽然,一双穿白鞋的秀脚停立面前,半晌也不见头上的斗笠翻动,
老丑一惊:平素买者都要在老丑的头上翻来覆去挑挑拣拣口里吐些讥屑之辞,遇见
女人和孩子老丑是从不敢抬脸的,老丑怕自个奇丑无比的面相吓坏了他们。白鞋久
久立在老丑跟前,老丑只觉得咽喉发哽,心底那股压抑多年的燥热往喉头里涌动,
嘴唇和心一起颤抖,老丑仍不敢抬眼看女人,哪怕只一眼,只觉得头上的斗笠压得
他喘不过气来。许久,终于听那女人说:“老伯你斗笠编得好,比我那死去的第一
个男人编得还巴实。”
老丑稳住神想:真是她?女人又嫁人了?燥热的胸里又涌出些怅惘若失,想起
了自己生活的悒郁而平淡的荒芜。只听女人又说:“第二个男人那年在太姑山救了
我的命,和土匪一起滚下悬崖……这些年我一直在为那两个男人带孝,只可惜第二
个男人一身好功夫连我的气味也没有闻着就丧了命,至今又不知他姓甚名谁……”
老丑紧盯住面前那双白鞋稳不住神了,仍是不敢抬脸看女人。女人伸手抚摸老
丑头上的斗笠,隔着一摞厚厚的斗笠老丑也分明感受到了女人手掌的温柔,头皮便
一阵阵发痒发麻发胀,听见女人还在喃喃,想是头上的斗笠让她忆起了那两个男人!
老丑眼里不禁涌出热辣辣的泪水,嘴里竟忍不住含混道:“死了好死了好……”
沉醉的女人未听清他说什么,忙掏出钱来递给他,陡地被眼前狰狞可怖的丑面
吓得尖叫又忙用手堵住嘴,尖利的声音瞬间闷在口腔里显得怪诞恐怖,女人的脸顿
时成了紫茄色转而又变青变白,脸色和她脚上的鞋一样凄然惨淡。老丑见状反而平
静下来,浑身的燥热也慢慢冷却了,示意并不要女人的钱,嘴里终于吐出一句嘶哑
变调的话:“妹子,我人丑,斗笠编得也丑……”
“不,不,不!”女人听清了他的话,连声说“不,”自个也不知道是在说些
什么,好一阵功夫愣怔,只下意识地用手蒙住双眼,再也不敢朝老丑脸上看一眼。
老丑心里好后悔:不该把她吓成那样呵!
老丑心里很清楚:女人并没有认出他!丑脸上于是划过一道凄凄的笑容,眼里
又涌出些冷涩的泪水,泪水混合着雨水流进嘴里,老丑居然觉得有些淡淡的甜味。
雨不下了,太阳还未出来,阴沉沉的天空裂开了一抹亮色,像微笑人的脸。空
气沉甸甸的湿漉漉,透出雨后阴沉沉的新鲜。老丑抬眼望天,天空倏然又庄重深邃
起来。老丑伸出抖得厉害的手,好想抚摩一下面前那双娇俏而美丽的白鞋,犹豫片
刻终于改而伸向自个的头顶,好不容易才从头上取下一个精致小巧的斗笠,悄然留
在那双穿着美丽白鞋的脚边,自个则快速挪动屁股下面的木凳,逃也似的往回走。
通往草屋的土路羊肠般曲曲弯弯布满泥泞,头顶压厚厚一摞斗笠的老丑悄然挪
动的矮小身影像一轮在水雾中漂浮的车轮,上下起伏时隐时现。女人立在原处一动
不动,一片薄云遮住了欲出欲隐的太阳,暗黄暗黄,像只悬空的斗笠。太阳般的斗
笠阻隔着他们。女人眼里的恐惧被凄迷代替,很美丽的样子,飘过来飘过去,直到
老丑矮小畸形的躯体在硕大厚重的一摞斗笠下变成一张薄纸样的影子……
二、阿短
太姑山下有一条河,凶凶险险地从山脚下流过。岸边怪石峻峭山岩嶙峋参差如
犬齿,齿尖被江水泥沙长年冲刷裹挟变得光圆滑溜。太姑山的男人们为了日子过得
不再苦涩巴巴没油没盐,纷纷下河去拉纤,男人们赤裸的脚板踩在圆溜的江石上,
稍不留神便葬身水底。
数不清的男人便这样一去不复返,给太姑山留下了数不清的女人和娃崽。
女人们好强好胜,硬撑着要把日子过下去,纷纷从山上搬到山下与咆哮的江水
为伴。一刻也不停歇的江水带走了他们的欢乐与痛苦,也带来了渺茫的希冀。娃崽
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日子仍然苦涩巴巴,长大成人的男子汉又背起了父辈的拉纤绳。
阿爹16岁下河去拉船,一去三个月,挣回钱来养阿母,阿母16岁时生阿短,阿
短的黑毛头刚从阿母的胯下冒出,阿爹正在滩头拉纤,嗖嗖的江风从耳畔刮过,他
听不见风声,只听见儿子哇哇的啼哭。忽一走神,踩滑了脚,宽肩粗臂的拉纤汉子
从巨大的礁石上跌进簸箕大的旋涡里,再也没有冒出头来……
阿母等了三个月不见人回,只等回一根又粗又长的拉纤绳。阿母抱住沾满男人
汗渍的粗黑的绳痛痛地哭,细细盘好藏进床底,发誓不让儿子长大再摸它一下,16
岁的阿母只有一双灵巧的手,为了养活儿子便四处揽针线活计,经她的手裁的衣绣
的花纳的鞋自与人不同,方圆数里的女人们大老远跑来讨教,于是名声大振。有大
富人家娶媳妇嫁女儿,都争先恐后请她去描龙绣凤,有时一去几个月。富家子弟大
多轻薄好色,一次城东小河口孙高家三小姐出嫁,阿母去做了三个月女红还不让回
家,孙家大少爷整日与她纠缠说要收她为妾,阿母急匆匆赶回家,5 岁的儿子已摔
断手臂多日,坐在屋角啼哭不止,阿母心疼得连唤心子肝子宝贝疙瘩,忙抱着儿子
四处求医,无奈左臂已成陈旧性骨折,再也接不上,从此左臂比右臂短一截,从此
阿母不再出门揽活,只接些粗细活计在家守着儿子,巴望儿子快快长大成人。
阿短长得精短瘦小且顽皮异常,常晃动一长一短俩手臂在街头巷尾与同龄孩子
干仗,往往斗败而归。阿母好伤心,抱着儿子哭泣,儿子也哭诉:“他们骂我‘短
一寸’。”阿母抱着儿子的断臂心刺刺地。阿短血管里终归流着拉纤父亲倔强的血,
稍长又学会下河游水,几次被激流冲走几丈远,几次被岸边船夫救起,似是有神灵
护佑,船夫颇觉怪异,一问方知是拉纤汉的儿子。船夫见他精瘦的身架,白生生的
皮肤,不一般长的手臂,眼闪出的执拗,有些感动,便教他一些游水要领诀窍,久
之,阿短已学一身好手艺。船夫叹曰:“脾性可以,下河弄船拉纤,可惜……”
阿短长到16岁,个子高高如一支刚出土的嫩笋,除了左臂依然短一些外,其余
各部发育良好,眉宇间有阿母的细致清俊也有阿爹的精犷勇武。阿母开始为他物色
媳妇,半年不到一个脸腮红如胭脂的女子娶进了门,邻里见了都说长相极似阿母虽
然温婉可人恐怕也是个克夫的相。媳妇爱阿短,亦如阿母,宝贝似的供着,日子过
得既新鲜又平淡,如胶似漆如火似水地过了三个月,阿短心里既饱满又空荡,自觉
无法找到自己,一日做梦,见阿爹在滩头迎风拉纤,阿短便觉冥冥中似有一根看不
见的线牵引,愈加不得安生,胸里江涛似的汹涌,涌得日子很无味。
阿短自小无父,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女人的溺爱温柔之中,无法品尝世上的坎坷,
终归不算个男子汉。嗫嚅多日终于对阿母说要出外挣钱,阿母思索多日终于告诫儿
子:“百事都可学,千万勿学下河拉纤,当年你阿爹……”说着便哭,泪流如河。
临别,阿短亦滴了几滴离别泪,咧嘴笑着安慰阿母和媳妇。媳妇看他那笑容很
别致,像哭,又像笑,还带有几分自信。
长长的河滩上,晃动着一个颀长的影子,影子肩头套一盘粗黑的绳,蛇似的又
像磨盘,缠绕着他压迫着他,使影子显得很长很大。也许这粗绳恰好是他自信的潜
台词。他沉重的脚印陷在深深的沙砾里,影子走过,脚印便迅速消逝,就像脚印自
己,自信得不留一些儿痕迹。沙滩连绵,远远的宽阔地一览无余地向河的上游伸展
过去,与天尽头的云彩连接一起。
尽头有一堆黑压压冷森森高耸入云的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