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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雨云垂翼在这座本就无欢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只凶年。长此以往,我
的肺里将可闻纳群的悲吟,蟑螂亦将顺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里你曾向我预贺一个婴孩的诞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
那婴孩是诞生了,但不在这屋顶下面。他屋顶比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张
异常舒适的小榻上。总之我已经将他全部交给了户外的雨季。那里没有门牌,也无
分昼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静的幼稚园,没有秋千,也没有荡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顶,
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时摇一次铃当。雨地里,腐烂的薰草化成萤,死去的萤流
动着神经质的碧磷。不久他便要捐给不息的大化,汇入草下的冻土,营养九茎的灵
芝或是野地的荆棘。扫墓人去后,旋风吹散了纸马,马踏着云。秋坟的络丝娘唱李
贺的诗,所有的耳朵都凄然竖起。百年老(号鸟)修炼成木魅,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
肴。蓦然,万籁流窜,幼稚国恢复原始的寂静。空中回荡着诗人母亲的厉斥:
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最反对写诗的总是诗人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不能反对我了。她已经在浮图下
聆听了五年,听殿上的青铜钟摇撼一个又一个的黄昏,当幽魂们从塔底啾啾地飞起,
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亲。母亲。最悦耳的音乐该是木鱼伴奏着铜磬。雨在这里下
着。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坟顶,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雨在母亲的
塔上下着。雨在海峡的这边下着雨在海峡的那边,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
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这雨。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
大了。雨声中唤孩子去睡觉的母亲。同一盏桐油灯下,为我扎鞋底的母亲。氧化成
灰烬的,一吹就散的母亲。巴山的秋雨涨肥了秋池。少年听雨巴山上。桐油灯支撑
黑穹穹的荒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中年听雨,听鬼雨如号,淋在
孩子的新坟上,淋在母亲的古塔上,淋在苍茫的回忆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腾腾
地跳着。空屋的心脏病忐忑到高潮。妻在产科医院的楼上,听鬼雨叩窗,混合着一
张小嘴喊妈妈的声音。父亲辗转在风湿的床上,咳声微弱,沉没在滚浪的雨声之中。
一切都离我恁远,今夜,又离我恁近。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淳漓,阴沉沉,
黑森森,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今夜这鬼雨。落
在莲池上,这鬼雨,落在落尽莲花的断肢上。连莲花也有诛九族的悲剧啊。莲莲相
连,莲瓣的千指握住了一个夏天,又放走了一个夏天。现在是秋夜的鬼雨,哗哗落
在碎萍的水面,如一个乱发盲睛的萧邦在虐待千键的钢琴。许多被鞭答的灵魂在雨
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魉回答着魑魅。月蚀夜,迷路的白狐倒毙,在青狸的
尸旁。竹黄。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蚀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风吹雨,黄
泉酝酿着空前的政变,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风黑雨从破穹破苍的裂隙中崩溃了
下来,八方四面,从罗盘上所有的方位向我们倒下,捣下,倒下。女娲炼石补天处,
女娲坐在彩石上绝望地呼号。石头记的断线残编。石头城也泛滥着六朝的鬼雨。郁
孤台下,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泪。也落在湘水。也落在潇水。也落
在苏小小的西湖。黑风黑雨打熄了冷翠烛,在苏小小的小小的石墓。潇潇的鬼雨从
大禹的时代便潇潇下起。雨落在中国的泥土上,丽渗入中国的地层下。中国的历史
浸满了雨渍。似乎从石器时代到现在。同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忍受无
尽的荒寂和震惊。哭过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湿了青衫,江州司
马也变成苦竹和黄芦。即使是王子乔,也带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
少蚯蚓。
这已是信笺的边缘了。盲目的夜里摸索着盲目的风雨。一切都黯然,只有胡髭
在唇下茁长。明晨,我剃刀的青刀将享受一顿丰收的早餐。这轻飘飘的国际邮简,
亦将冲出厚厚的雨云,在孔雀蓝的晴脆里向东飞行了。
光中 十二月九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