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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 作者:毕淑敏-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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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得还挺远!我说:“粮食也施肥,你还不照样吃!” 

   游星说:“那可不一样!猪粪发过酵,这人尿可是新鲜的!” 

   芦花将我拉到一边:“班长,快叫游星别骂了!那尿是老协撒的。”说罢,蹲下身去,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么知道?”我问。 

   “老协最近常找我谈心。我走远了,偶一回头,看见了……”芦花一副将功补过的神情。 

   看芦花这么不怕脏臭,游星也闭嘴了。 

   一个游星经常外出就够操心的了,又加上芦花!还有我自己…… 

   “洗澡去!洗澡去!锅炉干烧半天啦!”老协阴沉着脸大吼,游星的叫板他听到一个尾巴。 

   狮泉河畔停着一辆怪异的车——像一条浑圆的绿色海豚,有呼呼的蒸气像鲸鱼水往似地喷吐云天。 

   这是洗澡车。整个高原师只有一辆,在崇山峻岭不停地跑,也要半年左右所有的哨卡才轮流一遍。每逢洗澡车行临,战士们都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其规格几乎等同军区司令。要知道,在银妆素裹的高原,能脱得赤裸裸洗一个热水澡,真是莫大的享受。 

   轮到女兵们洗澡,老协提前几天就通知各单位,要闲杂人等届时万勿靠近洗澡车。我们端着脸盆甩着毛巾走在路上,机关院落里空无一人。 

   我们放肆地把军帽摘下来,让难得见到阳光的头发,在风里飘荡一回。老协平日要求极严,不让我们把一丝头发暴露在外边。我发际低,脖子后面的细发,几乎长到脊椎骨。要把它们提拢起来,统统塞进军帽,揪得皮肉生疼。我想古代所谓的头悬梁,大约就是这个滋味。 

   高原之上,人无分男女,所有的曲线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头发在昭示男女有别。 

   老协有道理。 

   近看洗澡车更像一辆囚车,只有一个门,窗户极小极高,四周完全密闭。内设更衣室和淋浴间,还有附属的上下水设备和烧汽油的锅炉。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有驾驶室,这样洗澡车只要开到有水源的地方,发动马达抽水,点燃蔚蓝色火苗的汽油炉,就会有热水自喷嘴涌出。 

   这大概是全军海拔最高设备最好的浴池了。 

   半年享受一回,又能管多大用呢?洗澡车又很娇贵,一天不是这坏就是那坏。一到战备紧张,先把洗澡车开到深山里掩蔽起来。它的存在,并不真是为了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只是表示一种关怀的象征。 

   甭管怎样,今天轮到我们彻底地洗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了。 

   洗澡车内容积很小,只能容纳几个人。我们这一对半红,安排在最后。空间被前人使用得极热,一团团水雾奶油一样粘滑,令人窒息。 

   “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游星说。 

   我们俩反对也没有用,根本不等我们表态,游星就嘭地一声,把像轮船舷窗一样的小圆玻璃窗推开了。 

   水气拥挤着朝外逸去。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里爆炸了一颗鱼雷。 

   “妈呀!有人在偷看!”芦花一声惊叫,双手交叉捂着前胸,慌忙蹲下了。 

   我们全都蹲下了。大家人鱼似的,赤身裸体水淋淋,毫无自卫能力。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游星比较沉着,她抹抹脸上的水,问:“看的人在哪?” 

   “在哪?在哪……”芦花一手护胸,好像她那儿受了致命的伤,另一只手鸡啄米似地乱指,真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别动,我来看看,”游星挺身而出,轻轻走过去先用手合上窗户,然后用手抹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水气,踮起脚向外观察。 

   我认真判断了一下形势,其实我们挺安全的。窗户很高。一般人没有两米以上的身材,绝窥不到我们。除非他像壁虎贴在墨绿色的车厢外,光天化日之下,几乎不可能。 

   游星被水贴在额头上的眉毛,猛然耸立起来:“一帆,你看!” 

   我颤颤地凑过去。说实话,尽管从理论上讲是安全的,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衣物保护的情况下去观察有无男人,着实令人恐惧。 

   洗澡车左边就是参谋们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屋是傍狮泉河而建,洗澡车也必须择水而栖。 

   道路空荡荡,偶尔有夹着卷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凛然正气,绝没有驻足窥测的企图。 

   整个营区酣睡般正常。 

   “芦花,你是不是看错了?”我问,记起自己班长的职责。 

   “没……你看看窗户里头……”芦花惊悸未消。 

   “一帆,你的真正的侦察兵的不是。。”游星惋惜地说。 

   我再次把玻璃上积聚的水气抹净,终于看清了…… 

   在洗澡车对面的房间紧密的窗户后面,我看到许多双年轻男子的眼睛。他们的眼球很湿很亮,像一种奇怪的含有很多浆液的黑果子。当然他们的身影不是凝然不动的,他们各自在窗前忙碌,好像有许多必须凑着光亮才能干的事情。他们把背影对着同伴,他们的脊梁一定是一本正经的。他们青春的面庞被窗榻分割成不规则的图案,经过双层玻璃的折射,变得虚茫而模糊,惟有黑色的“果子”被放大了。像吸人魂魄的幽灵。 

   “不要脸!流氓!让他们的眼珠子都瞎了吧!”芦花像个巫婆似地诅咒。 

   “其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一向炮仗脾气的游星,这回竟出奇地冷静。 

   真的。纵是将小窗完全打开,也只能看到水雾迷满中一缕缕长发,至多看到一截脖子,像一张小半寸相片,其余什么都枉然。 

   “我在家穿游泳衣时,露的可比这多多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游星昂首阔步地回到莲蓬头下,不以为然地说。不知是对芦花,还是对那些不可能听见这话的男人们。 

   芦花蹲在地上,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像蚕似地蜕掉一层皮。即使都是女性,她还是顽固地不肯脱去背心短裤,白色的内衣贴在肌肤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适不便当以外,什么作用都不起。芦花松松垮垮地套着它们,心理上安全许多。 

   游星自由自在地伸展胳膊腿,在如云的泡沫中吹着气说:“看吧看吧。谁爱看谁看好啦!” 

   我又朝窗外望望。刚涂沫干净的那方玻璃又罩上稀薄的水网,影影绰绰,并不分明。但那些黑亮的“果子”依然在,仿佛一座丰收的果园。 

   高原师没有女兵,我们是第一批……高原气候恶劣,家属法随军……高原关山万里,官兵几年才能探一次家…… 

   洁白的泡沫从下水道流出去,婉蜒一条香溪。 

   密集的银丝,缠绕着我们。性急的游星把水量加大,水柱便像细细的鞭子,抽打着她光润的胴体。 

   游星在水雾中出奇的美。她是属于那种脸上一般身段却极好的女人,这种女人该在热带生存。臃肿的军衣毁坏了这份天赐的福气。最冷的时候,我们要在棉衣里套一身绒衣绒裤,棉衣外罩一件老羊皮袄。就是在高原最温馨的夏天,游星也不敢脱去棉裤——她有关节炎。 

   “喂,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我忍不住赞赏游星,就算我们同屋,平时也没有机会这样细致地打量对方。水中的游星,仿佛是另一个陌生的婀娜少女。 

   游星没有答话,伸过手来,把我的水龙头拧到极大,霎时,耳边一片轰鸣。我和游星仿佛站在巨大瀑布的水帘后面。 

   “我问你,你可一定要说实话。实话多难听我都不怕,可你别骗我。你骗我,我会恨你一辈子!”游星把黑发垂下来,我们躲在她的黑发后面,好像一顶油亮的帐篷。芦花听不见。 

   “什么事?这么严重?”我想一定同那个夜晚来访的男人有关,不由得抖擞精神,“我一定如实说。” 

   “你收到过……有人给你写过……就是那种信吗?”游星突然结巴起来。 

   嗨!我还以为是她的秘密,没想到是刺探我的秘密! 

   那种信,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师里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老协更是像猎狗一样灵敏。但总有胆大包天的军人,利用种种手段,表达爱慕之情。我想每个女孩都收到过那种信,大概以芦花最多。她是农村出来的那些小干部理想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的人书法华丽、词意高深,芦花摸不着头脑,还请教过我。但这种事,大家都讳莫如深。让老协知道了,张扬得到处皆知,一是要处理对方,二是要批评教训你,好像是你不检点,才惹来的事。 

   像游星这样刺刀见红问的,还真是第一遭。 

   但我却得如实回答。有一种人,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对你很真诚。 

   “有。”我很困难但是很清晰地回答她。就在前两天,我还收到孔博一封信。他笑嘻嘻地跑来找我,说是从库房的旮旯里又扫出我这封信——这在通信科是常有的事,当时太忙乱了。大家不但不埋怨,还有几分高兴,又多了一番亲人的抚慰! 

   我看看信皮,牛皮纸糊的,我家的地址,只是字迹陌生…… 

   他像执行正常的公务,放下信就走了。 

   真够难为他的,还假贴了一张用过的邮票。当然邮戳不完全。不过高原上的人缺氧,双眼昏花,没有人注意到这处破绽。 

   一切惟妙惟肖。我正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呢! 

   这些我当然不能都告诉游星了。我一边恨孔博,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破坏了我的安宁,一边心中暗暗沾沾自喜:孔博是优秀而英俊的军人,他在信中说了我那么多好话…… 

   “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给我写过那种信,为什么……为什么……”游星仰起脸,闭着眼睛,任凭水帘在她脸庞爬行。好像她渴极了,要喝这种不开的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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