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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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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小环问她;“又想跑?”她转脸对张俭;指着多鹤;“她想跑!” 
张俭看小环一眼。她三十岁了(还是按她瞒过的岁数);还是没正形。他说她的戏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个厕所;恨不能一个坑几个人;难道她揣着枕头去上厕所?难道多鹤不出门上厕所?小环说这点尿还把活人憋死了?有钱人家谁上厕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张俭还是叫她别扯了。 
“要不我陪多鹤回安平镇去;把孩子生那儿。”小环说。 
多鹤眼睛又亮闪闪了;看看张俭;又看看小环。张俭这回不让小环“别扯了”。他默默抽了两口烟;跟自己轻轻点一下头。 
“咱家离镇子远哪!”小环说;“吃的东西也多;鸡仔儿多新鲜;面也是新面!”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小环绕在他左右;说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时屁用也没有;回回叫她“别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这么大的个子;原来全是听他那笑面虎老娘的。张俭随便她啰嗦;伸开两臂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多鹤和丫头收拾桌子;说笑哼唱;成了一对日本母女;小环闹脾气她们一点都不难受。 
小环问张俭那他刚才点什么头。张俭说他什么时候点过头?抽烟抽得好好的;就点了点头!那好;他以后不点头了。张俭只想把小环的思路马上掐断;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来。 
张俭一旦拿出主意来就没商量了。第二天他进了家门。多鹤上来给他解鞋带;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说了:他们下月搬家。小环问;搬哪儿去?搬得远了。比哈尔滨还远?远。到底是哪儿?工段里没一个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儿;就告诉说是长江南边一个城市。去那儿干吗?工厂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儿。 
    多鹤跪下;给张俭解开翻毛皮鞋的鞋带。长江南边?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在多鹤为张俭脱下鞋子;换上一双干爽的雪白棉布袜的时间里;小环和张俭的问答还在继续;一个说她不去;另一个说由不得她。为啥非去不可?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 
小环头一次感到害怕。去长江南边?连长江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去看一眼!小环上过六年小学;但对地理一点也不通。她的世界中心是她土生土长的朱家屯;安平镇已经是外地。嫁到安平镇最让她宽心的是它离朱家屯只有四十里;“活不了啦”、“不过了”也不过只需要跑四十里回朱家屯。现在要去长江南边;长江和朱家屯之间还有多少道江多少条河? 
夜里小环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么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没有爹、妈、哥、奶、嫂子听她说“不过了”。她感觉一只手伸进她的被窝;准准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点性子也没了。那只手把她的手拖过去;放在那副说话不爱动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岁数了;不像它们刚亲她时那样肉乎了;全是干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启开;把她的手指尖含进去。 
过了一刻;他把小环的胳膊也拖进他被窝;接下去。是小环整个身子。他就那么抱着她。他知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土窝子里的娇闺女;他也知道她有多怕;怕什么。 
小环还是有长进的。她长到三十岁至少明白有些事闹也白闹;比如她男人拿了大主意的事:去南方。 
 
第四章 
坐落在长江南岸边上的这座城市是崭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围住;环绕三片湖水;一面临江。叫做花山、玉山的两座山;其实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头。山上松树林是像样的;刮风的日子松涛声也打哨;山下都听得见。两座山的山脚凭借山势立着崭新的红砖楼房。绿的山和红的房;让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会主义好》。 
楼房一律四层;张俭家在四层楼最靠头的单元;楼上邻居谁也不会有意无意走错门走到他家去。房有两间;带一个能摆下吃饭桌的过道。阳台上一趴;脸往左一侧;就是一面开满金红色野花的缓坡。 
整个怀孕期间多鹤没出过门。这天下午;她套上张俭的帆布工作服;八个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严严实实。她呼哧带喘地来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这是什么花;一开开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发现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开的猪牙花。猪牙花每年四月开;到了夏天;就变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环和丫头爬山回来;总带回松果、野葱和野芹;从没有把花带回家。 
多鹤被大得吓人的肚子压得微微仰身;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拉紧一棵棵松树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阳已经有点烫人;不久多鹤脱得就剩一件贴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个包;用两个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红色的花细看花瓣上一层细绒;花蕊长长地翘出来。丫头好奇起来;眼睛完全绽开;从二孩那里来的骆驼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丫头把小环叫成“妈”;把多鹤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颈痒痒地停落着丫头那双毛茸茸眼光时;她便觉得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都是什么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们秘密母女关系的开始。 
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世界似的。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几个月前;丫头和多鹤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问她肚子是不是从那里打开、关上。她说是啊。丫头手指划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丝毫不躲;让她往深处探问。丫头果然又说:“打开了;这里就会出来一个小人儿。”她笑着看她入迷的样子。丫头又说;她从里面出来;然后这里就关上了;等弟弟出来;这里又打开。她的手指甲使劲划上划下;马上就想打开它;要看透大人们扯的一切谎。 
手上抓了两大把金红色的花;多鹤发现下山几乎寸步难行。她找了块石头坐下;炼钢厂的小火车拉长声调从一头往另一头开;过一会儿;又有一辆拉长声调开过去。多鹤把眼睛一闭;拉长声调的小火车就是她童年世界里的声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听着小火车声长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货是小火车运来的。她记不清日本的任何事情;小火车运来的一包包摆放整齐、装帧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细折叠包装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个哑巴不会说一个词;学小火车尖叫却学得一流。多鹤这时闭着眼坐在石头上;把远处钢厂的小火车听成了逗孩子们乐的哑巴。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夜晚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人群被楼前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口;然后水泥建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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