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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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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晓默不作答。而犀吉却忽而由方才兴高采烈口若悬河的谈吐,忽而变成平稳耐心地恳求般的清醒语调。再三劝说阿晓披露这件事。“喏,阿晓,你说说看。我是亲耳朵听说过的喽。他打算干些什么?”


  阿晓在犀吉一侧C他的座席比长脚犀吉的驾驶席稍稍朝前些)这时独个儿显得孤立,他那狭小的肩膀和精瘦的脖颈之上顶着个小孩子大小的脑袋,看来宛如和我们不相干的陌路人似地一声不吭,而后,终于勉勉强强微微摇了摇头,嘟哝着开了腔。


  “说来是件无聊事儿呵,毫无意味哩。”


  “是想把和原子弹有直接责任的美国人抓上一个来,押到那公寓进行审判哩。审判情况全部用发报装置向全东京广播。对在广岛扔原子弹一事有责任的美国人,从杜鲁门以下,还都没给唤到法庭去过吧?所以我就想这么搞一下哩,不过,这不是如犀吉君所说想使全东京陷入一场大混乱。而且也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憎恨心理起了积极的作用,所以鹰子就说过,这是一时冲动的计划,我现在也这么认为哩。犀吉向默默无言的我,送来了闪电似的一瞥。


  “我以前在×××弱电机搞小型卡车驾驶和押运那阵子,一拿到两天的工资,便把它统统买了食物和维生素制剂,第三天尽肚子吃一饱,结果倒了大霉,又打针,又卧床,这也是没趣的事儿,是一时冲动造成的后果哩。”


  “确实你是一时冲动,可也有壮烈之处啊。”犀吉说。我也有同感。因为我当时对眼前这个瘦削短小前体力劳动者青年的存在,简直怀有一种恐怖感。


  “壮烈不壮烈,所说的审判又没真搞成,谁也不好说。”阿晓无精打采地说。


  “即便没搞成,有时也好说。”犀挠着说。阿晓的语声更加幽咽,在嘟哝着,至少在我这边,却是听不清。而犀吉对阿晓的话似乎也听不分明。我们三个人相对无言。杰格车已过背靠经冬枯萎的大树颇似吊着个大熊般身材的巴尔扎克雕像前,即将进入巴黎闹市区。阿晓按了一下车上收音机的按钮,《幻想交响曲》的前几章随即打破了我们沉寂的气氛。“又是伯尔利奥斯!①老是伯利奥斯,要不就是杜伯尔扎克!再有就是德彪西或者凯撒·弗朗克,这些人!说起法国广播电台这班人的国粹主义,真叫人恶心!”犀吉大声抗议。


   ①法作曲家(1803—1869)《幻想交响曲》的作曲者。  可他却没打算关掉收音机,也不想另换其他台,倒识。他自称对于所有问题,所有人都积累了自己独特的伦理资料,确实,他不愧是个学识渊博并能随机应变的人物。


  “伯尔利奥斯是贝多芬《英雄颂》狂热的崇拜者,可却说出如下的一段话哩。他说,他每次听到这首乐曲的演奏,总能感到它深沉的、说来是古风式的悲壮,受到感动。可听众们对这首乐曲还只能作肤浅的理解,他就是这样毫无根据地中伤广大听众呢。可在这位伯尔利奥斯的音乐中,不论怎样的老听众,却全然感觉不到有什么深沉的,说来是古风式的悲壮之处啊。另外,喏,晓,由于你生活在不如人意的气氛之中,连自己的正当要求也认为是一时冲动,全盘否定掉,可你自身认为是一时冲动的事,由我看来,往往会感到其中有些深沉的,说为是古风式的悲壮成份。不,更正确地说,是能够感到一些深沉的,可说是现代化的悲壮成分。你说是吗?”“真是夸大其词!”阿晓用不胜厌烦似的毫没触发起兴趣的声调,这样说。


  我总觉得在阿晓的身上,有些萎靡不振之处,因而当犀吉说到阿晓生活在不如意的气氛之中时,就引起了我的关切。而当我听到晓照例用耳朵深处残存着一根棘刺似的语声,说出真是夸大其词的话语时,也不免吃了一惊。而犀吉同样像受到了一次打击,此后,他便不再与晓、与我,继续攀谈了,只在深夜路面上无数沾泥带尘的落叶边碾过,驾车前行,巴黎的闹市区,看来不算大。不一会,到达了目的地。我发现我们已经置身于圣日耳曼广场,由我指引着犀吉把车开到去我所住旅馆的岔道上。弗朗西斯街砖砌道路的宽度,大致仅能容得下一辆杰格车进出,我招呼犀吉在小巷深处拐个弯,让我下丰,而后跑进旅馆一扇小小的正门。那儿有个每夜面带醉意守帐房值夜班的老者,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我全无把握的请求。我取到了自己的房门钥匙,这才放下了一条心,拖着睡意附身像海绵水似的沉重躯体返回旅馆的正门口。犀吉的杰格车正由小巷深处像条大鲣鱼悠悠然八面威风地开上前来。我告知犀吉已经订妥了旅馆房。


  “呵,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这家旅馆是怎么样的旅馆了啦。”惯说讨厌话的犀吉一面说一面递过我从巴尔干半岛带来的手提包。


  “这就要走啦?”我既没对着犀吉也没对着阿晓这么说。


  阿晓像是刚睡熟,对我的存在全不在意,安谧地闭着眼睛。而犀吉则回头看着我,一副当然罗,为什么,不能马上去?那样的表情,而后说:


  “明天黄昏,到这儿来找你吧。我送了晓登机后,明日白天也要睡个足觉呐。有话到时再谈。”


  我本想和阿晓说几句惜别话,可一看到阿晓对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也便作罢。而犀吉,也像要本没考虑阿晓要和我说什么分手的寒暄语,只冲着我微微摇头,随即关上车门,驾起杰格车,驶出小巷。我取了寄存在帐房间的皮箱和手提包,扛上肩,登上五楼我的房间去,在蜗牛壳一样又窄又陡的螺旋形楼梯上,遇上个越南一带的青年人,和另一个颇似法国女郎短小身材栗色头发的姑娘,好像性交后眼睛四周起了黑眼圈那样难看的红晕,两个人和我擦肩而过。这引起我既无情人又无友人的寂寞之感。我进入住房,没顾着开灯,先移步去向窗台边,由粗糙的木制遮阳棚处俯视小巷以及由此延伸,鳞次栉比,多有中国人店铺的十字路口,一看,犀吉和阿晓的杰格车已无踪影,仅有鼠姑样黄色奔驰慢吞吞在此转悠。按亮了电灯,我随好卸下外套,脱去衣裤,正要褪下衬裤,不想一屁股坐到床上,就此睡着。电灯通夜未灭,木制的遮阳棚上有风鸣声,不时格格作响,我眼不安枕,多次阻滞在浅滩上。我对巴黎的忆念就是这覆盖所有窗棂的粗糙的木制遮阳棚了。在我进入吓人的梦境前,联想到几时先喂养后下肚的一只兔子安身木箱的盖子,与此木制的遮阳棚并无二致,入梦之后,我自己也成为一只露齿悲鸣的兔子了。这一夜,想来犀吉和阿晓,坐着他们的杰克车,在塞纳河畔,巴黎市廛,没头没尾,到处周游,迎接清晨哩。很可能,犀吉净在饶舌,而晓一声不吭,可有时,也会嘟嘟哝哝说些别夸大其词一类的话,他们二人自然无缘去做那兔子的梦的吧。我这一夜的心情,礁实凄凉,其理由固然是由极度疲惫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对明天即将远行的阿晓自己从没说过一句安慰鼓励的净言,让他的事一切任凭犀吉去摆布,自己却在卧榻上沉睡,说来自己有一种未能尽责的愧羞感,又有无所作为的自责心情。晓对我纵然在抱有拒人千里的冷淡态度,但即或如此,我对这一晚的晓,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全然无所作为而感到脸红啊,兴许犀吉的唠叨话在晓的头脑边也只像空忙的蜜蜂嗡嗡飞舞一阵罢了,就这样一味空想,我简直感到恐怖了。5


  翌日,斋木犀吉驾着象牙色杰格车鸣起喇叭信号来到我旅馆所在的小巷时,已是冬日巴黎暮色深沉的下午八时了。我从傍晚起,一直等着犀吉的来临。为了临时充饥,我正在就着白天在就近学生们惠顾的店家预先买来的廉价葡萄酒,啃着面包和色拉。我从旅馆窗子探出身子去应答犀吉,可没瞧见他下车。这样,我仍照在东京时等到姗姗来迟犀吉时的老规矩,一边满口污言,说些咒咀语,可仍然满心欢喜地在狭小的书桌上随手摆些面包、奶酪,再斟满一杯葡萄酒,然后下楼。这时在楼梯上,我又撞见了昨夜所见那个短小法国姑娘,可这次她正陪了个红褐皮肤孩子气的非洲人一起走上房间去。为了让开我,在平台处停顿了一下,可由于两个人情热心切,几乎没大止步。


  犀吉端坐在杰格车上鲜红的皮驾驶座上,也像昨晚上的阿晓那样,显得乏力,没清打采地和我见了面,他焦躁不悦地为我开了后车门,深深皱起了眉头。我一坐上他身旁的座位,犀吉便用像见到了讨厌的骨肉亲人的眼光,冲着我一瞥。


  “晚饭吃过啦?”他敷衍着问。


  “唔,吃了少许面色和奶酪哩。”我心情不快地说。“那好,去看场戏吧。看过戏,好好儿下回馆子。”他专横地说,随后,犀吉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开起杰格车,沿圣日耳曼大街,朝着对我来说不知西东的方向,绝尘而去。我在心底发起了牢骚,怎么,是存心要用日本带来的强脾气堂而皇皇当我巴黎的导游吗!不过我知道,犀吉和晓的生离,使他身心上完全垮了台。


  犀吉还像和车速狂晓同乘一车似地把杰格车开得狂奔疾驰,而当孩子们要横穿马路时,他也会小心地停下车,让他们通过的。我心此联想到他此刻毕竟是怀孕妻子的丈夫了。“晓动身了吧?”我知道这对犀吉是句伤心话,可仍然毫没顾忌地这么问。


  “嗯,一早走了。那家伙通过了海关,马上对坐飞机心虚起来。脸色青苍,直冒汗哩,这样,我只得重新折回跟他说飞机要延期好一会才起飞,可不管怎么害怕,还是要去的罗。由我托着机场人员,几乎是抱着他登上舷梯的哩。若不然,怕还上不了飞机呐。还说什么飞机有险情一类的话。古怪的家伙,送客人大伙儿都在笑话他哩。”


  “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我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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