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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 作者:莫言-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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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汽车停在桥头,马达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闪,我父亲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哑
巴干的好事。父亲未及思想,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头上的无数
棵高粱,打断了,打碎了。
四辆汽车紧挨着,在桥外不动,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八挺
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柬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
扇面,又交叉成一个破碎的扇面,时而在路东,时而在路西,高粱齐声
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钴到堤上的子弹,激起
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堤漫坡上的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不动。机枪扫射持
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
余司令压低声音说:〃不许开枪!〃
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向东飘
去。
父亲告诉我,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王文义摇摇晃晃地走上河堤,他
站在河堤上,手提长苗子鸟枪,目瞪口张,痛苦万分,高叫一声:〃孩
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成了一个月亮般透明的
大窟窿,那些沾带着肠子的子弹从余司令头上淅淅沥沥地飞过去。
王文义一头栽下河堤,也滚到了河床上,与他的妻子隔桥相望,他
的心脏还在跳,他的头完整无缺,他感到一种异常清晰的透彻感涌上心
头。
父亲告诉过我,王文义的妻子生了三个阶梯式的儿子。这三个儿子
被高粱米饭催得肥头大耳,生动茂盛。有一天,王文义和妻子下地锄高
粱,三个孩子在院里玩耍,一架双翅日本飞机,嗡嗡怪叫着,从村子上
空飞过,飞机下了一蛋,落在王文义家院子里,把三个孩子炸得零零碎
碎,弃置房脊,挂胃树梢,涂之墙壁……余司令一树起抗日旗,王文义
就被妻子送去……
余司令咬牙瞪眼,恨恨地瞅着半个头颅扎迸河水的王文义,又低吼
一声:〃不要动!〃

                  八
飞落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脸上弹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开的双
唇间,搁在她清白的牙齿上。父亲看着奶奶红晕渐褪的双唇,哽咽一声
娘,双泪落胸前。在高粱织成的珍珠雨里,奶奶睁开了眼,奶奶的眼睛
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说:〃孩子……你爹呢……〃父亲说:〃他在打
仗,我爹。〃〃他就是你的亲爹……〃奶奶说。父亲点了点头。
奶奶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身体一动,那两股血就汹涌地蹿出来。
〃娘,我去叫他来。〃父亲说。
奶奶摇摇手,突然折坐起来,说:     〃豆官……我的儿……扶着
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亲跪下,让奶奶的胳膊揽住自己的脖颈,然后用力站起,把奶奶
也带了起来。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亲的头颈弄湿了,父亲从奶奶的
鲜血里,依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躯,倚在父亲身
上,父亲双腿打颤,趔趔趄趄,向着高粱深处走,子弹在他们头上屠戮
着高粱。父亲分拨着密密匝匝的高粱秸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泪水掺
和着奶奶的鲜血,把父亲的脸弄得残缺不全。父亲感到奶奶的身体越来
越沉重,高粱秸子毫不留情地绊着他,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锯着他,他
倒在地上,身上压着沉重的奶奶。父亲从奶奶身下钻出来,把奶奶摆
平,奶奶仰着脸,呼出一口长气,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这一笑神秘莫
测,这一笑像烙铁一样,在父亲的记忆里,烫出一个马蹄状的烙印。
奶奶躺着,胸脯上的灼烧感逐渐减弱。她恍然觉得儿子解开了自己
的衣服,儿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个枪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个枪
眼。奶奶的血把父亲的手染红了,又染绿了;奶奶洁白的胸脯被自己的
血染绿了,又染红了。枪弹射穿了奶奶高贵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红色的
蜂窝状组织。父亲看着奶奶的乳房,万分痛苦。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
流血,眼见着随着鲜血的流失,奶奶的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愈来
愈轻飘,好像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
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
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样乘着轿,进了单廷秀
家住的村庄,街上流水恍恍,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高粱的米壳。花轿抬到
单家大门时,出来迎亲的只有一个梳着豆角辫的干老头子。大雨停后,
还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尽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但
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两个男
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就是刘罗汉大爷,四十
多岁的是烧酒锅上的一个伙计。
轿夫、吹鼓手们落汤鸡般站在水里,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个枯干男子
把一抹酥红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闻到两个男人身上那股
强烈的烧酒气息,好像他们整个人鄱在酒里浸泡过。
奶奶在拜堂时,还是蒙上了那块臭气薰天的盖头布。在蜡烛燃烧的
腥气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软的绸布,被一个人牵着走。这段路程漆黑憋
闷,充满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终没人来揭罩头红布,奶奶
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个面孔痉挛的男人。那个男人
生着一个扁扁的长头,下眼睑烂得通红。他站起来,对着奶奶伸出一只
鸡爪状的手,奶奶大叫一声,从怀里摸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视
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缩缩地坐到凳子上。这一夜,奶奶始终未放下手
中的剪刀,那个扁头男人也始终末离开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
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住。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
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孩子,你嫁过来,就
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咱家大业大,扁
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单廷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
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
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曾外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
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大雨过
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湿,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
绕,具有了仙风道骨。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
光迷离。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湿的
路上。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
中又长高了一节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册奶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曾外祖父说:〃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
子,我把毛驴卖了去……〃
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细小泥点的绿草。
奶奶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
曾外祖父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草
丛里。污秽的脏物引逗得奶奶翻肠搅肚。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奶奶
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蝇,盖住
了他的肉皮。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苍蝇愤怒地飞起,像一
团绿云。曾外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高
粱,忽而踩倒右边野草。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嗬嗬连声,嘴唇哆嗦着
说:〃穷鬼……你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奶奶一直不
能忘记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苍蝇惊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
的表情与活动路人凶狠胆怯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走了一里又一里,
白日斜射,青天如涧,曾外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
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
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有
人在一分钟内成了伟大领袖,奶奶在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禅机。她甚至抬
起一只胳膊,揽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轻松一些。高粱叶子嚓
嚓响着。路上传来曾外祖父嘶哑的叫声:〃闺女,你去哪儿啦?〃
石桥附近传来大喇叭凄厉的长鸣和机枪分不清点儿的射击声。奶奶
的血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线一线往外流。父亲叫着:〃娘啊,你的血
别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亲从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
奶奶的伤口上,血很快洇出,父亲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
着湛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看着宽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
恼海里,出现了一条绿油油的缀满小白花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奶奶
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高粱深处,那个伟岸坚硬的男子,顿喉高
歌,声越高粱。奶奶循声而去,脚踩高粱梢头,像腾着一片绿云……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软得像面条一样,眯着羊羔般的眼睛。
那人撕掉蒙面黑布,显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苍天,一阵类似幸福
的强烈震颤冲激得奶奶热泪盈眶。
余占鳌把大蓑衣脱下来,用脚踩断了数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尸体上
铺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脱裸的胸
膛,仿佛看到强劲懔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高粱梢头,
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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