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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末悲歌-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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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几日乡军拚命,把金兵杀得太狠了。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便把一股火都烧到了他的头上——”

韩可孤点头未语,也许是人之将死,其心亦软,他觉得刘升那厮固然可恨,但他的家人却受的无枉之灾。正是一人失足,祸遗全家呀!过了好一阵才自言自语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任是谁都逃不过的,无非早晚而已——”

复又向前走,才几步,韩可孤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大师付可知书否?”

“未出家时曾读过几日学堂,还算粗粗通一点儿文墨。”

“可孤几日前作了首绝命诗,就写在这衣襟上,烦劳大师付代为收藏。若遇到机缘时,请转交给我儿韩炜,或者李长风、蔡高岭等乡军军府将领都可,学生感激不尽!”说着话就要脱离开身子行礼。

僧人慌忙抱住他连声答应,两个人相让了一回又继续走,韩可孤在他的帮助下撕下那幅血书着绝笔的朝袍襟衬里子,僧人立即塞到僧衣的大袖之中藏起来。

走得虽慢,路也难行,但终究还是有到尽头的时候,就如人无论活得多久,也逃脱不了死亡一样。韩可孤在僧人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过崎岖曲折的山径和蜿蜒泥泞的野路,最终到了水流粼粼的吐里根河边。

吐里根河的河床很广,水花荡荡却不泛滥,只逶迤着淙淙流向远方。韩可孤四下张望,见再向右行约摸四五十步是一个积年迥流冲刷出来的滩坡,地势很宽敞,上边还生长着一棵老榆树,虽然不是很高,叶子也早被风吹落了,但光秃秃的杈条抻得很开,虬龙盘节斜指苍天,想来到了发叶的季节,留荫一定很广。最难得是这里的水势看起来很幽深,可以痛快地把身子一扎到底,省得还要淌过冰凉的浅水再往深处去。韩可孤让僧人把自己扶到临河的一块突兀而出的青石上坐下来,满意地拍了拍被经年河水冲刷得非常平滑的石面说:“便是在这里吧!”

风又渐起,老榆树的干枝颤颤巍巍抖动,发出咔哧咔哧的悲响,败草被冻僵在地表上不能做一丝起伏,?????天色如雾,阴意仍浓。僧人挖空心思,想着好歹说几句安慰的话儿,却张不开嘴。他不敢面对韩可孤的脸,只能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苦闷,

韩可孤再没有说一句话,依旧是一副浅浅的笑容,脸色却苍白得就像是远近草梢树头挂满的冻霜。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动也不动,宛如同身下冰凉的石头交融在一起,化成一尊永恒的石像。

风刮过他的脸,把一头花发卷得飞飞扬扬,他仍然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天又濛涔起来,有雨点偶尔落下,一滴、两滴、三滴?????虽然稀稀拉拉,但比刚才所下的点子要大一些,也更黏一些,似乎有变成雪的迹象。韩可孤的湿衣贴在身上,愈发显得瘦削单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眼睛同样隐着光彩。僧人不由自主跪到了泞湿的滩涂上,他看着他,仿佛心被撕裂、被切碎,一条儿一条儿攘在了风里,抛在了火里,被风抽成了干绺,被火烧成了炭渣。他盼望韩可孤能够吐几言,哭几声,哪怕动上一动,也好过总是这样一副麻木的样子。僧人忍不住问自己:“我若是他,我会怎么样?”他想不出,他连想都不敢想,他现在只想大哭。整块整块的云彩就像是一只黑乎乎的巨手,狠狠地压迫着大地,似乎要攫取这里的一切生灵——更冷了,僧人咬住牙,用力握紧拳头,却还是忍不住颤抖。他觉得如果再不说出句话来,自己整个人都要发疯了,可此时此景,又能说些什么呢?又有什么话可说?一切语言都是那么的浅陋和苍白。

韩可孤沐着稀零如星的散碎雨点,沉默地盘膝坐在冰冷的石面上,此时他的心情并不如脸上露出来的表情一样淡然而平静。

他感到纠结,思想很矛盾,就如他充满了纠结和矛盾的这一生。他想不通造化为什么如此捉弄自己,为什么明明刚给了点儿希望却又立时将之打落尘埃,明明才生出些喜悦却要马上加入悲伤的原素。他实在想不明白,便生出了愤怒,他仰看天,天不答应,只给了他几滴冻雨一阵寒风,他俯望地,地不答应,只给了他一片阴暗几分湿冷,他迷惘甚至是迷失,感到一阵头晖目眩,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韩可孤使出全身力气吸进一口这方天地的生气,虽然很土腥,腐朽的味道很浓,但总算压住了心中突然冒出来的烦躁。仔细想一想,自己还真算得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个体生命。他坐而谈经论道,与文人骚客品诗评赋,讲述道德文章;他立而运兵黩武,和将者武夫布阵埋伏,决战千里;他勇敢,能以一己之力组织起武装,领孤军游斗在虎狼险地,不畏生死;他懦弱,闻族灭妻亡,却只敢往无人烟处偷偷泣鸣;他壮烈,几番就死,不以生作求;他脆弱,仆友弃世让他无力无助,久久不得释怀;他忠诚,闻天祚帝亡,悲伤之外却隐隐有些欣悦;他理性,知耶律大石承基他庆幸之余又存几分不屑??????

韩可孤向来时的路回望一眼,那里一片茫茫,再看不真切。他自嘲地一笑,矛盾也罢,纠结也罢,终究都要了了。虽然天依然阴沉,但早晚会被大风吹晴,自己的一切也马上就要像被刮走的云彩一样荡散无踪——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节

更新时间:7…30 22:13:41 本章字数:2203

天上云影飘忽。韩可孤突然间看见里面仿佛出现了妻子的身影,穿着打扮还是新婚时的模样,纁袡绣冕,花钗广袖,璎珞灿烂里一缕青丝垂绕,衬托出楚楚动人的娇容,恍如月宫仙子下凡间,迷迷离离,让人不禁升起怜爱。

他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羡慕地说:“你真是好福气!”于是他颇自得地点点头。伸出手向空中,想去抚摸她的发脚——他的确很幸福。他有一群知心知肺的好朋友,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妻子,有一双知礼知情的好儿女——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在短短的一生中能拥有这些都已足够——

可不知为了什么,他总也摸不到就在眼前的这张温柔的脸,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焦急,跟着就咳嗽起来,脸色胀得通红,他能听见天上的妻子喃喃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在害怕?在着急?”韩可孤勉强笑了笑,但他知道这时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可喉咙中偏又发不出一丝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其实你不该害怕,也不用着急,我们马上就又能在一起过好日子了。”什么样的日子算好日子呢?韩可孤呆呆望着妻子变成一副急不可待欢欣雀跃的模样,在心中问道。

“有很多钱,做很大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得好,穿得好????这些并不能算是过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两个相爱的人是不是心在一起,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两情相悦,心里充满快乐了,才是过上了好日子。”妻子仿佛能听到韩可孤心中所想,喃喃地答道。朦胧中温柔的脸上充满了向往之色,释放出来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淡淡光芒,竟连密实携雨的阴云都被照映得神采飞扬——

韩可孤凝望着她渐渐在这片异彩之中模糊而去,心里忽然就充盈许多决心和勇气。因为他已不再孤独。

——孤独,这种滋味很难熬,只有曾经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是一种何等酸涩苦辣的滋味。

韩可孤已尝过这种滋味,所以再不想尝也不敢再尝。他再不犹豫,努力想把身子站起来往河下去,只是因为坐得久了,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气力又不济,几次都没能成功,反而被累得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拜托在旁边早己满脸流泪的僧人帮忙。僧人虽然知道韩可孤今日是必死之局,但仍恨不得让他能多弥留一时,盼望下一刻也许会出现什么转机,此时一见韩可孤一片期待望向自已,顿时吓得双手合什,不停口里念着佛号,说:“罪过,罪过!贫僧怎敢造次!”

看得出这个大和尚的悲恸是一种真正发乎与心,痛在肺腑而无法掩饰的哀伤,韩可孤感到无比温暖。人活一世,死了还能让活着的人念想,能让人舍不得自己去死,这又有什么能比之更让人骄傲的呢?他觉得非常欣慰,呵呵笑笑说:“佛家说缘,缘生缘灭都在因果之中,大师付能送可孤最后一程,这岂非是最大的因果缘份?望请成全了可孤罢!”

僧人大哭出声,勉强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却怎也不肯再往就近河流的石沿边送,退一步向着韩可孤双膝跪下,连磕长头,不停口礼念往生佛咒。

雨色更浓,老榆树仍在风中不断哀鸣,既使它己存活几十几百年,见惯了生死枯荣,但此时似乎也忍不住要悲伤这一场人间的离别。僧人低垂着头颂经,不敢看向韩可孤,他的心中除了悲伤,还有一种用这世上的言词无法叙述的决别情绪。

韩可孤艰难地向前迈那最后一步,僧人不忍,他鼓足浑身的力气,大声喊:“韩大人,一路走好!”,然后整个人都似已崩溃。他竭力站起身掩面踉跄跑开。紧闭双目两手和什,仰天高宣佛号,祈求西天佛祖接引韩大人英魂归兮,一任一天的冻雨混合起泪满面,湿透全身?????

韩可孤被执殉节的消息不日便遍传天下,乡军中一时间痛哭声震天彻地,李长风通宵夜泣,蔡高岭罢酒狂嚎,可敦城中萧抗剌大叫失声,倒戗而倒,才被手下人从昏厥中唤醒过来,就咬着牙关恶狠狠将面前的几案踹翻,怒声骂道:“耶律奉老匹夫,待遇着时,萧某定要活剥了你!”

耶律奉本人此时却冒着奇险,单骑穿过金军防区,穿白挂素立在阴山脉靠近云内州的一座小山头上,想着与韩可孤在一起时,曾经夜半交心,曾经过午同食,曾经挽力御敌,曾经掣肘讧侮,曾经相对欢颜,曾经暗起隔阂?????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对方的支持。因为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愿望。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愿望——

他遥向天边一跪而祭,悔不能返,痛不欲生。

半个月后,消息传到西行军中,耶律大石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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