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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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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在矿场上开机运转,一切正常。局里的人来验收,觉得很满意,在合同上签了字,汉斯第二天就打点起行装告辞。这次走,他显然没有上次愉快。且不说汉斯跑到江南游山玩水,也不说冯良才拿着一份很好的鉴定和一封感谢信回到省社科院,我们来看这部WC。 
  WC刚运转了半个月,整部机器就像害了疾病一样发开了抖,后来越抖越厉害,几乎要立刻散架瘫下来,矿长只得命令关掉机器。WC成了一堆废铁堆在那里。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第二矿场的生产计划整个乱了套。局领导立刻下令检查原因,如果是德国人的错,就要向德国公司要求赔偿。这个任务,当然落在机械总厂的头上。 
  李任重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和十几个工人奔赴现场。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装配好的WC,远远地一看,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先进”的玩意儿,至多是六十年代的产品。这种东西国内也会制造,甚至比它还要灵巧。可是有什么办法?是你自己跑去买的,又不是人家硬塞在你手上的。现在,这部偌大的废物正堵在坑道门口,进进出出的工人没有一个不骂的。李任重黯然神伤,心想,要是听了赵信书的话,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呢?事故很快就检查出来了:没有别的毛病,是WC的全部轴承被磨损得变了形。正如一个人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得了关节炎,它还怎么能工作呢?“真是开玩笑!真是开玩笑!”李任重踢着卸下来的轴承,气愤地说,“WC安的是滑动轴承而不是滚动轴承,这算什么‘引进’!照这种标准,我们都可以向西德输出技术了!” 
  下一步,是要检查责任。局里下令把和德国公司签订的合同、矿场各班的开机记录和汉斯留下的注意事项等等都集中起来,交给机械总厂分析。 
  “一定要迅速查明责任!”局长在电话里向吴克功喊,“这关乎一大笔外汇哩!连夜把有关的人,把那个懂德语的姓赵的工程师也找来,局里明天就要你们的报告。你明天上午带着报告来开会。”局长咔嗒挂上电话,吴克功连忙打发人去通知召开党委会,吃完晚饭,党委委员们都到了会议室,一个个阴沉着脸,垂头丧气。“哦,没到齐!”吴克功眼睛溜了一遍。“还有赵工,赶快去把赵工叫来。这会儿,只有他才解决问题!” 
  厂里的小轿车一溜烟飞驰到单身宿舍大楼,通讯员连拉带拽地急急忙忙把赵信书塞进汽车。不一会儿,他就来到鸦雀无声的会议室。“啊,来来来!”吴克功迎了上去。“赵工,你快看看,把我们的记录和德国公司的说明、注意事项对照一下,看看WC损坏的责任究竟该谁来负。” 
  他把一大堆材料放在赵信书面前。赵信书已经听说WC出了问题,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摊开材料,一字一句校对起来。李任重是技术人员,又懂外文,事故也是他检查出来的,他在旁边帮着赵信书。其他人都焦急地在会议室里踱圈子、抽烟、喝茶。责任检查不出来,他们这一晚上别想去睡觉。 
  合同是赵信书译的,没有错误,但他还是仔细地从头到尾核对了一遍。检查到汉斯留下的说明书、注意事项时,一条条改正了冯良才译错的地方。冯良才译的中文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字,就像批改过的小学生的作文本一样。 
  “唉,这真是,这真是……”李任重气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但冯良才上面的译文与这次事故并无直接关系。“啊,在这里了!”赵信书忽然抬起头,呆滞的眼睛放出光彩。周、吴、郑、王赶紧聚在他的身后,尽管他们不懂德文,也一齐盯着桌上的那份说明书。 
  “是这样的,”赵信书把说明书捧到吴书记眼前,“说明书的注意事项上第27条这句话:‘Ander Maschinesollenalle Lagerges chmier twerden,’正确的译法应该是‘机器上所有的轴承都应该涂上润滑油’。可是中文本上却译成:‘机器仓库都应涂上油’。这、这,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咦!”吴克功惊异地说,“咋会错的码子这么大呢?” 
  赵信书歪着头想了想,用不太有把握的语气说: 
  “可能是这样的,‘Lager’这个词,在德文里有三个意思,一个是‘阵营’——社会主义阵营、资本主义阵营的‘阵营’;一个是‘仓库’;一个是‘轴承’。这位翻译平时大概很少接触机器,就按‘阵营’和‘仓库’来考虑了。按‘阵营’译,显然不像话,按‘仓库’译比较妥当。既然是‘仓库’,那就不存在要涂‘润滑油’的问题,他就把‘润滑油’译成了‘油’。这、这只是我不成熟的看法,还是请领导考虑。” 
  “他妈的!”王副厂长气得骂了起来。“幸亏他光说‘油’,还没说是什么香油、麻油、棉籽油……” 
  郑副厂长沉重地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李任重皱着眉头把矿场的记录一把拉到自己面前,一页页地翻了一遍。“是的!”李任重用指关节敲了敲记录。“我们就是在最平常的事情上忽视了。我们以为人家先进,那就样样先进;谁知道WC安的还是滑动轴承,既然注意事项上没有注明要涂润滑油,也就想不起来去给它涂润滑油,因为现在最先进的轴承可以不上润滑油的。你们看这记录,从开机直到停机,从来没有给轴承上过润滑油。一天三班倒,机器不停地转,滑动轴承还有个不磨损的!” 
  “这么说,”吴书记也无力地坐下了,“责任不在德国人,而在翻译?”“什么‘在翻译’?!我看在我们!”郑副厂长在他们背后气恼地撂来一句。“我们还是在‘背靠背’地解决问题!” 
  “唉!这一来,连停工带维修,咱们要损失三四十万啦!”管财务的王副厂长马上想到财务损失上去。“哼哼!还刚碰上这企业整顿,讲求经济效益的时候……” 
  会议室一下子寂静无声,党委委员们都在寻思:损失了这几十万的原因究竟在哪里?这笔帐究竟应该挂在谁的名下?赵信书忐忑不宁地缩着脑袋,仿佛他是罪魁祸首似的。 
  “哎!赵工”,忽然,吴书记打破了沉闷,“你想想,你是不是给一个姓钱的打过一份电报,说啥‘失黑炮301找’?”他是党委书记,毕竟有魄力、有胆量,没有经党委会讨论就把问题捅了出来。“嗯,嗯,”赵信书惊讶地说,“是呀,是,是有这么回事!” 
  “唉!你给那个姓钱的打啥电报嘛!那份电报是个啥意思嘛!”吴书记焦躁地叹气。 
  “我,我跟他是在L市旅馆里认识的。我们下了一晚上象棋。第二天我到了C市,发现我的象棋里丢了一颗黑炮,就,就给他打了份电报。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唉!‘什么问题’,‘什么问题’,”吴书记啼笑皆非地摇着脑袋,“对你来说,啥问题都没有!可是……” 
  “‘可是’,可是我们问晚了!我们早就应该跟老赵面对面地谈开的!”李任重倏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凝望着一片灯光,陷入了沉思。“是什么东西使我们总不能相信自己的同志,还要等着看他的‘新情况’哩!” 
  “哎,赵工,”一直没有说话的周绍文问,“你怎么会花好几毛钱去打电报找那颗不值钱的棋子呢?有那钱,你再添点,不就能买副新象棋了吗?”他还是想搞清楚他怀疑的问题。 
  书呆子看着五个党委成员突然都撂开了重要的WC来追问他打的电报,似乎也明白了他那份电报和WC损坏的责任有什么联系,急得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但急中生智,他知道什么友情,什么心灵里微妙的秘密等等浪漫主义的东西,是无法使人相信的。在这种场合下,人与物之间的感情,倒比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有说服力。于是,这个一辈子也没撒过谎的书呆子也撒起谎来,嗫嚅地说: 
  “我,我只是,只是用惯了原来用的棋子……原来这副象棋,我,我用习惯了。”“哎呀!”吴书记拍了一下桌子,“真是,真是……你这个习惯哟!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记录者的话
  行了!小说就此刹住吧。如果写到书呆子老树开花,在李任重夫妇的撮合下和陈淑贞结了婚,写到他退休,写到他寿终正寝,我们会写成一部叫人看了直打瞌睡的多部头长篇小说了。写小说讲究“凤头、猪肚、豹尾”,我看这结尾虽然不算是豹子尾巴,也可算老鼠尾巴,上面是抹了油的。现在,让我们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人告别,向S市矿务局机械总厂告别,回到C市来吧。你问我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社会意义在哪里,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从整个过程来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位都是好人,连外国人汉斯也不坏,可就是为了书呆子那颗“不值钱”的黑炮,弄得国家损失了几十万! 
  吴书记说得对,“习惯哟,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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