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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_txt-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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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 his weak①,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
  ①(注:太不够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
  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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