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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似水年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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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小树林,慢慢爬上画室小楼的二层,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窗洞里黑糊糊的,隐约可见乱七八糟的画架和椅子。我顺手在门上弹了一下,吱呀一声,它居然翕开一条缝,露出缝里阴暗的未知空间。  
我觉得奇怪,这扇门已经紧锁了好些天,是谁打开的呢?我下意识往地上看去,一条暗红色的血迹向前延伸,消失在门后,已经凝固了。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推门走进去,打开灯。  

泽北荣治缩在画室一角,蓝棉布长褂上全是血,那血还没停,仍旧慢慢向外流着,已经变成很小一股,大概快流光了。他闭着眼,脖子上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身边散乱着十几张告全国民众书的传单。  

“泽老师!”我跑过去,把他的脑袋扶起来枕在自己腿上,掐住他的人中。我并不打算送他去医院,因为即使去了也活不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应该有些想说的话,因为他腋下夹着一块用报纸精心包好的油画板,夹得那么紧,怎么也抽不掉。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过了很久才对上焦。看到我,他笑了笑,虚弱地说:“是你啊,阿彰,你来了。”  

我用力按住他胸口的枪洞:“泽老师,学生们都很想你。”  
他又要笑,可是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他想抬手去抹,可是根本抬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总这么爱哭,真丢脸。”  

我说:“没什么。你哭起来也很威风。”  

“呵。”他喘了口气,把腋下的画板松开,“真大意,被特务放了冷枪。”他看着我:“我那时终于决定回国,就是想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虽然我微薄的力量不算什么,但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就能凝聚成一座不倒的山。阿彰,你也该知道我是地下组织的学生代表吧。我昨天看见你了,你骑车带着一个女孩儿,她真漂亮。”  

“对。”我说:“她很漂亮。”  

他吃力地把画板向我推过来:“阿彰,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算我这个半吊子美术老师最后的请求。”  

“你说。”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撕开报纸,露出一幅画,画上是个穿军装的红发男人,飞扬的眉眼,那头发红得像要烧起来。  
 
 这个人,你是认识的。我听他提起过你,说你是故人的儿子。我知道你每天都会来,我走不了那么远,没法撑到他的司令部,也不能让人看见我去找他……”  
  
我沙哑地问:“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昨晚,昨晚在东交民巷被人暗算了,那些人知道我……阿彰,我撑着,就是要等你来。如果你再见到他,把这幅画给他,就跟他说,是那个被他救了一命的清华学生给他的,让他收下,是我最后的心……”他突然停住了,笑了笑,“哈,他那样的人,估计也记不得吧,如果他还是记不起,你就跟他讲,我和他的故事……”  
  
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突然迷蒙起来。“那一天,真冷啊,清华的地下联合会,被学生里混进来的国民党特务出卖了。我们几个被抓起来,关进牢房里严刑拷打,逼我们说出党的机密。后来,他们俩死了,就剩我一个,我那时想,死就死吧,我死了,还有比我更优秀的学生代表。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他带着部下来了……他这么个将军,是怎么注意到学生被抓的,已经不重要了。阿彰,你知道么,我那时以为看到了幻觉,我以为自己正爬行在撒哈拉沙漠的夜色里,全身脱水,口干舌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突然间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太阳下是一片美丽的绿洲……”他突然热切地抓住我的手,抓得紧紧的,“阿彰,你知道么,知道这种感觉么……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的,或者一辈子都无法经历……”  

我回握住他:“我知道,泽老师,我知道。”  

“哈。”他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大概已经没力气了。“半昏迷中,我听见有人说:樱少将,他是汉奸啊,是卖国贼。他说:操!老子看你才像卖国贼!”他停下来笑了,“他真粗鲁,满口都是土匪气,可我还是……”他的眼泪又流出来,“我后来问他:你为什么要救共产党员。他说:我不懂啥共产党国民党的,我只知道,生在这片土地上的,都是那啥黄帝的子孙。”  

“我住在他那儿,直到伤好了才走。鬼子和上面找他麻烦,他没告诉我,可我都知道……我们,一共只见过几面啊,可就这几面,我也总是忘不了……阿彰,你跟他说,泽北荣治对不住他,他救的这条命,我还是没保住。这幅画,你交给他,告诉他这是油画,是肖像画,  
用的是西洋的颜料,很实在的,不会褪色,不会烂,挂在墙上,多少年也能像新的一样……”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我扶起他软绵绵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用雪白的围巾盖住,又捡了几张报纸包好那幅油画夹在腋下,关上灯,合上门,静悄悄走了,生怕脚步一重就会惊醒梦中人。  
 
 【5】流年  

这副画,我终于无法交给红发军官,因为再也没有机会。直到过了很多年,当我老了,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看着花园里怒放的野玫瑰时,我仍会想起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四十天,能演绎多少人、多少事。它像一首摒弃了格律的新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去找过他,扛着钓竿,腋下夹着画板,刚到司令部的大门口就被站岗哨兵拦住。我报上父亲的名字,哨兵说:“对不起,樱少将和水副师长有事外出,你明天再……”还没说完,他突然端平步枪,冲我斜后方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这时已经是黄昏,天色半暗,我转头,正看见一个青色人影闪进路旁胡同里,轻盈地不见了。  

哨兵放下枪,骂骂咧咧地说:“妈的,撞鬼了,隔三差五的来,不累啊,是特务的话,小心别让我抓着,整死你……”他大概已经把我忘了。  

我沿来时的路往回走,打算叫个黄包车,到那狭小昏暗的胡同口时,竟然脚步一转往里走去,我隐约觉得那是个我认识的人。  

走到半深处,一角青色的衣袍从岔道拐角处探出来,那人站在后面一声不吭,低着头,是个比我矮许多的清瘦男人。他似乎正想着心事,连我走到跟前都没发现。我看到他被刘海阴影半遮住的脸,突然明白了。  

“藤老板。”我轻声叫道。  

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才发现没路可退。于是警戒地看着我,有点疑惑又有点诧异,过了老半天才盯着我的头发想起来:“啊,你是那天跟他一起的……”  

“对。”我笑眯眯说。他跟唱戏的时候不大一样了,那时他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现在素面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夹袄长袍,虽然仍旧很漂亮,却已经带上男人的英气,身板也挺得笔直,没有半点媚态。  

“来找他?”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就是忍不住想问问。  

他一下子又羞又怒,虽然面上仍是平和的,声音却变大了些:“胡说!我为什么要找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  

“我说过你要找谁么?”  

他哑口无言,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来。我叹口气:“藤老板,我是欣赏你的才情才要同你讲。和你一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也不想再见了。不要把自己陷入困境。就像现在这样,放着大路不走,却走这狭小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哈。”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狠狠瞪着我,“你算什么东西,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  

“告诉我。”我逼近他,挤得他紧紧贴在墙上。“别再靠过来!”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往我脸上砸。  

“告诉我,什么让你没法死心,什么让你觉得,也许可以再见他一面,也许他能够再认出你。”  

他愣住了,半晌没说话。过了很久才松开手,喃喃地说:“他傻呆呆看着我,那么痴痴的,真是惹人怜爱。我在台上,他在台下,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我连行头都没换,匆忙出去只为再见他一面,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被他扶住了。他还跟我说:藤老板,怎么这么迷迷糊糊的,你要感谢本天才……”  

我笑了:“他那样的人,对谁都殷勤,惊鸿一瞥的红粉佳人,志同道合的蓝颜知己……可是兄弟只有一个,爱人也只有一个。记得他身边的男人么,梳着大背头的、挺英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兄弟……”后面的话我没说完,他已经狠狠抹了一把脸,推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藤真健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片纸蜻蜓。  
 
 夜深,我在房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藤老板说得真对,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从画里向外望出来,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那么好看的一头红发,那么好看的一副身体……这个男人,只有被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才是属于所有人的美好记忆。  
有人敲了敲门,轻轻走进来,又把门关上了。是表妹,她说:“哥,我睡不着,这几天心里总是堵得慌,怪难受的。总觉得今日过了,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怕什么。”  

她说:“我听姨父说,好像要举家搬到法兰西去,因为那儿有你过得很好的叔父。我的父亲,虽然现在放不下经营了十几年的生意,晚些时候怕也会过去吧。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说:“离开就好。”  
她看到我面前的画,眼睛一下子亮了,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凸凹的油彩,啧啧赞叹道:“真好看,哥,这回全部上了颜色呢,比你速写本上的都好看。”  

我看着她羡慕的神情,说:“喜欢么,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你当模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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