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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忽然一笑:“你不是唤我何深的么?怎么这样见外,又叫我庄主?”
九宣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说话越发小心:“少年人莽撞不懂事,庄主大人大量,原宥一回罢,以后绝不敢再犯了……”
何深打断他话:“朱九宣……你这风流神医的名头儿,是怎么闯下来的,我心里自然清楚。语嫣今天长跪不起,说死也不嫁温家,要等你来娶她。”
九宣说:“语嫣心眼儿死,其实没吃过什么苦,饿她几顿饭说不定便好——”
忽然何深手一动,九宣长声惨叫,身子向后重重撞在石墙上,肩膀剧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就晕去。深吸两口气,何深已经逼到了脸前:“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瞧一瞧,都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
九宣咬牙忍痛,还着紧讨好他:“庄主明见万里,我这么个小混混实在犯不上惹您不痛快。您说一句话,我立马儿滚出落霜山,从此再不踏进北省一步。您大人大量……”
何深拧起他的下巴,好一副玉人似的皮囊,却着实是一个刁滑的流氓。
杀了他只是举手之劳,却不知道为什么没下手。放了他,却又不愿意。
“语嫣下月出嫁……”
九宣一双眼定定的看他,因为剧痛而漾着些微水光,象是云烟浩淼的秋水。何深原本要说的话全顿在喉间,低头向那眼睛上吻了下去。
九宣跟破布一样躺在石床上,桌上摆了给他送来的,不知是早中晚那一餐的饭盘。中间居然真有热腾腾红焖肘子。他眼睛死死盯着屋顶不动,过了半晌,想起身来填饱肚子,可就是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铁门又开了一条缝,一条人影闪了进来,快步走到床前,一看九宣那副惨样,倒吸了一口凉气。九宣冲她无力的笑笑:“喏,我今天肯定是逃不了。”
那人说:“少废话。”一边麻利的把他衣服系好,将他负在背上,轻巧地又出了石门。
守卫被来人用迷药放倒大半,她轻盈的纵跃出了一边偏院的围墙,似乎背负一个人全无妨碍。出了霜剑山庄就是一阵狂奔,背上九宣的声音闷闷地说:“别跑太快了,伤身。”
那女子不理会,下山仍是飞快。过了一条溪涧,喘气渐促,步履便慢了下来,九宣伏在她纤细的背上,似是自言自语:“下次……不要再来救我了。”
背他的那人仍然没停步,在密林间疾行。
“其实……”他的话被打断,那女子说:“又不是我要救你,是门主要我来。”
九宣的声音在静夜中象是山泉清流:“你不需要救我的,我其实也不会死在这处——何深哪里舍得杀我。”
那个女子真气一窒,脚下绊了一记,整个人向前跌,九宣跟着滚在地上。
她不管自身,先过来扶他:“摔伤没?”
月光下可以看到她面貌精致,眉眼秀雅惊人,九宣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眉廓,声音低低的:“你又瘦了。映雪,他对你可好么?”
映雪哼一声:“何深是舍不得杀你,可作践你就能受么?”
九宣忽然一笑:“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谁还不都是一样……我给你的药,可按时吃了?”
映雪不答,把他重又负上,展开身法,没入山下茫茫的黑暗中去。
进了客栈里,映雪给他褪了衣服,擦净了血渍精斑那些污痕,细细的一点点上药。何深看上去斯文雅道的一个人,想不到这样狠法,胸口一块肉险些便咬了下来,浑身上下除了脸上,竟然没有一块好好儿的地方。映雪轻轻给他翻个身,后背上也尽是伤痕。
九宣咬着牙不吭声,只觉得映雪的手指冰凉,在背上轻轻涂抹滑动,渐渐抹到了腰下,九宣一惊,撑起身来:“下面我自己涂。”
映雪说道:“还怕我看你。”
九宣只是夹着腿不肯让她下手去,映雪便把药给了他,自己反身出了房,虚掩上门。过了一时,九宣轻唤她,说:“涂好了。”
映雪再进来时,手里端着药汤。九宣只一闻那药气,便皱起眉来:“哪里庸医开的方子,不对症的很。”
映雪端给他,他便也把药喝了。
“给你捎的东西,你收到了?”他问。
映雪点一点头,问道:“何深竟还不知你窃了他东西?”
九宣一笑,微光中一抹绝艳之色:“带在身上么?”
映雪探手入怀,摸出小小的一把匕首,放在九宣手中。
九宣看那绝无半点异常的东西,定定瞅了半晌,叹口气:“倒是看不出什么古怪,兴许师父是骗我们。”
他坐在那处,薄被向下滑,露出单薄而优美的肩颈,青红处处。映雪想他从小吃的苦楚,一时心酸,伸手揽住了他。
九宣一惊,倦极的身子突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她个趔趄,怒道:“你不要命了!”
映雪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滴泪慢慢流下来,在白玉样的面颊上,颜色当真倾国。九宣和她对视,映雪说:“我早不想要了。”
九宣低一下头,又抬起来,换了一张笑颜:“我却还想要的……活着总是好的。”
映雪偏过头去,低声说:“我这便去了,你可……要处处小心。实在不行的时候,回来找我。”
九宣看她细瘦的纤影弱不胜衣,似乎大风便能摧折了一般,喉咙动了一动,却没说话。
映雪把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没有回头看他,关门而去。
北望天狼路不尽。
九宣看着道旁那石碑上刻的字,微微一笑。他的相貌比之十二三岁时变化不大。要说真有哪里变了,便是那眉梢眼角的风情艳色远胜童稚之时。道旁另外有人看到这珠唇玉貌的少年,对着石碑发呆,不住偷眼看他。
九宣无缘无故的微微一笑,引得旁边那人目瞪口呆,这才向山上去。何语嫣不知道托了什么门路,终是把一封信送到了他手里。他看那纸上淋漓惊人已经发暗的血渍,眉眼不动,轻轻一松手,那轻飘飘的纸张,便被山风一下子卷没了影儿。
到了半山,山势陡峭起来。
向来少人行,却有青砖砌的道路,虽然险恶,他也一路走了上来,眼见前面一座好大的山城,早有人拦了上来,他摸出一块木牌,晃了一晃,那两人让开了道,他便进了城。
天狼城。
靠着木牌,他一路通行无阻。城中风物与山下不同,他左看右看,倒似特特攀上这山,冒着凛凛严寒逛街来着。堪堪一条长街走了头,转一个弯子,房舍更加坚实精致。九宣站在一间挂着酒字招牌的店外,跺跺脚,走了进去。过不多时又走了出来,脸上已经让酒气薰得有些绯粉,继续抬脚向前走。
“朱公子。”
九宣手里正拈着一盒大红的胭脂,转过了头来,一个中年人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他那一种惫懒劲儿又使了出来,浑身象没骨头似的,靠在店家的柱子上。
“小人严六,来迎公子。”
九宣笑一笑:“主人家恁不好客,我都进了城了,才来迎我。不过,你们城里倒很耐看。”
店家早让到一边,恭敬的低着头,那自称严六的中年人微微躬身:“请公子移步过府。”
九宣点点头,手里的胭脂匣子也不放下,说道:“你给付了钞吧。”
店家慌着手脚:“使不得使不得,城主的贵客,小人请都请不到,小小玩意儿,公子喜欢便留着顽儿,钱是万万不能收。”
九宣跟着严六进了写着严府两字的大宅门。
想不到……严烈阳住这等地方。
那严六请九宣厅上坐着奉茶,自己进了内去,过了一时,出来说:“公子请进。”
九宣跟他进了内里。眼前豁然一亮。那厅后竟然是一块参天巨石矗立中庭。九宣在厅上坐着这会子没动弹,冷风飒飒吹得身上好不难受。
“你们这里人丁稀落,好不冷清。”他说。
严六不管他,只顾往前走。
“严城主家里有几房妻妾……偌大家业,想来少不了内宠……”严六忽地回过头来死盯他一眼,目光闪烁好比毒蛇吐信。九宣却不怕他,自管向下说:“严城主家中可有姐妹妯娌在此处居住?”
严六回头向前走,穿过极长极黑的一道回廊,眼前一间精舍。严六站住了脚,提高声音说:“城主,朱公子到了。”
屋里有个声音说:“进来吧。”
严六向推开门,闪过一旁。九宣嘟囔着“请字也不说,好不客气”进了门。屋里有些暗,他眨一下眼,还是没看清什么,门在身后又合了起来。
九宣睁大了眼,也不过只看到屋里有桌有床,床上坐着一人,其他便什么也看不清。
“严城主?”他试探着向前走两步。
床上那人清冷的声音说:“朱公子远道而来,烈阳未能亲迎,失礼莫怪。”
九宣便笑了,虽然暗中看不到他的笑颜,却感觉到他一下子松畅许多。他走近床边,道:“城主身上不适,客套便省了也好,我这个人也是怕客套的。还请城主伸手出来我把一把脉。”
床上那人依言伸手,九宣摸索着按上腕去把了脉,三根手指冷冰冰的。约摸盏茶功夫,他说:“请城主再换那只手。”
两只手都换过,九宣静坐不动,象是出神。
床上那人的目光有若实质,落在他的侧面,一瞬也未稍移。
九宣忽地微微笑,说:“城主不必挂心,内息一时岔了经络,与走火入魔虽然象到十分却不相同,定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