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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其次，我们想，古时候孝的教育未免太多，而现代孝的教育又未免太少。不知道是谁发明「代沟」一词的，确实道出两代间心理上的差距，值得我们正视，可是，这种学术名词，却被有些年轻人当做专门对付老爹老娘的法宝，既然有学理根据，老爹老娘就招架不住，这种副作用，恐怕是那位学者做梦都梦不到的也。嗟夫，在某些事件上，确实是代沟，但是另外某些事件上，则不是代沟，而是祸福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们的学术、小说、诗、电视、电影、绘画、音乐各方面的当权派，和作家老爷，不知道能不能多创造和多传播一些孝道，用艺术的方法（可不是用流行性感冒的方法），为上一代，更为下一代，提示一条应走的道路，使脑筋沸腾的年轻人，能稍微静一静，为别人，也为老爹老娘多想一想。古老的《二十四孝》巨着，千万不要提它，全是屁话。我们需要新的赞美孝道的作品。对孝的淡漠，是人类开始堕入畜生道的预告片，再不打住，正片就要出场。写到这里，抄上一段报上的消息：
「一块约一公尺平方的木板，在二十岁的高秀娥眼里，就是她一双不良于行的腿。她没有足够的钱，装置一副能助她便于行动的义肢架。
「高秀娥表示，她这一生恐怕是站立不起来了，除非善心人士帮助，不然永远坐在小木板上，用自己的双手抬着，东磨西拐的在地上爬。
「高小姐说，十几年来不知道磨坏了多少木板，也积存了很多别人丢弃的木料，准备着做自己的一双『腿』。
「她又说：有一次，一位面带慈祥的好心人，双手赠送她一副义肢架，她好高兴，但那是在床上做的梦。回忆着梦境，希望总有那么一天，梦会真的实现，自那次幻梦后，就经常跪在床前祷告。
「高小姐的家境清寒，父高阿春（五十八岁，住苗栗造桥乡大西村十四号）原业杂工维生，不幸于七年前因车祸成了半身不遂，失业在家，为了生活，其母陈英妹（五十三岁），虽身体不佳，也只得做些杂务或手工来持家。
「高秀娥小姐说，三岁那年，因病发高烧，病癒后，背部形状弯曲，而双腿肌肉萎缩，一直没法站立与常人般步行。从那时起，就用木板来爬，十几年都是矮了别人半截。
「心存孝道的高小姐说，父母生我抚育，又使我小学毕业，可幸的尚有一双手，如今已二十岁了，做女儿的总不能眼看父亲的病无医治疗，一方面为了减轻妈妈的工作，所以必须自力自强，出外谋生，要好好侍奉双亲。
「高秀娥从苗栗到新竹，请求平时热心帮助残障者的顾孚佑神父相助，并经介绍到新竹市宝山路一一九巷四号艺海玻璃艺品社工作。
「艺品社老板林福南闻讯，非常同情高秀娥，也敬佩她一片孝心，于是给她在社里做工艺品。
「初习手工艺品的高小姐，月薪不多，她将每月的薪水寄给父母，每月只留二十元，这不是零花，她认为积存起来，作为安装义肢架之需。当高秀娥获知一副义肢的钱很贵时，她流着泪珠说：天哪！我今生今世恐怕是永远站立不起来了。她木然坐在厂房角落抽泣。」
柏杨先生把这段报导，拿给孙女看，盼望她能说出帮助高小姐的话，万万料不到，孙女看了一半，就一甩而去。我踉跄的追上问曰：「阿囡，你看完啦？」她曰：「看完啦。」又问：「有啥感想？」她曰：「天下受苦的人多的是，也不是我害的，管不了那么多。」天乎，天乎，柏杨先生的命运已经注定，各位不必操心。但我向读者老爷哀求，你是不是可以帮助这个可怜的孝女。你如果肯的话，那么，我建议你不要自己做，而要鼓励你的儿女们去做。
假如你阁下的孩子跟柏杨先生的孩子一样，只想到自己，我看，你跟柏杨先生，活着都没啥意思。
齐天大圣也不敢写包票
从前农业社会，老年人最吃得香。盖农业社会变化较少，而农业生产的方法，几乎全凭老年人的指点。一个农家，如果没有老头老太婆面授机宜，要想在田里种出来漂亮的麦子稻子，恐怕不可能。不但恐怕不可能，而且简直不可能。代代累积下来的经验，全部储蓄在老年人的尊脑，老年人自然成了一个备受尊敬的活宝。同时，土地这玩艺，只能分割，不能乱搬。柏杨先生到台湾后，就一直研究，用个啥魔法，把我在重庆乡下那三亩田，搬到台北西门町，如果能够办到，我可要狠狠的阔上一阔。不过，研究的结果，发现有点困难，在这点困难没有克服之前，土地就硬是搬不动。而土地又是唯一的生产场所，一家人不得不挤在一起，三世同堂，五世同堂，甚至九世同堂的场面，就出了笼，握有土地所有权的老家伙，自然也威不可当。
在工商业社会，老年人的地位却一天一天的没落，社会结构的改变，使老年人的价钱也跟着下跌。古老的成语曰「含饴弄孙」，是描绘晚景快乐的特写镜头，在这个特写镜头中，老家伙把含到口里的梨膏糖，往孙儿的小口里又塞又喂，祖孙二人，咭咭呱呱，笑成一团。可是，现在你阁下「含饴」一下试试，不要说用嘴去喂，要被下一代活活打杀，就是没洗手去拿块巧克力去喂，儿子媳妇都会像谁在他们屁股上戳一刀似的喊叫起来。这种情形之下，老家伙动辄得咎，还权威个屁，乐个屁。工商业社会每个人都有他们特有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方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个家庭成长到某一个阶段，就像挨了原子弹，轰然四散，一个不留──只留下老头老太婆，独守空闺，坐以待毙。
吾友莫泊桑先生写过一本小说：《女人的一生》，柏杨先生将来也想写一本小说：《男人的一生》，包管比老莫的还要叫座。大纲是这样的焉，一个男娃隆重诞生，天纵英明兼少有大志，然后一条鞭──由小学堂而中学堂，而大学堂，而留洋学堂，而做官，而娶妻，而生子。当其子之初生也，同样的也是天纵英明兼少有大志，连左邻右舍，也都认为非常的不同凡品。年轻的爸爸到处宣传曰：「俺可不是癞痢头的儿子自己说好，俺那娃儿，硬是比别人的娃儿聪明。」如果有人胆敢不信，他就举出一千零一个例子，如果胆敢继续不信，从此就成了血海深仇。儿子上了小学，跟同学打架，年轻爸爸卷袖而上，结果被抓到警察局，坐了三天班房。儿子上了中学堂、大学堂，老爹──这时候已成了老爹啦，则加日班，加夜班，暗中写稿，明中兼课，把儿子养得又白又胖，又纵又骄。只十年时间，老爹老了四十岁，又黑又瘦，又驼又躬。好容易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到美国，儿子在美国跟女朋友闹翻，老爹拔刀相助，一连几封信把该女朋友骂得狗血淋头。不久儿子跟女朋友和好如初，而且结了婚，老爹惊恐之余，就又写信向媳妇道歉，自动招认是「老混蛋」。后来儿子得了马死脱，老爹逢人就嚎，眉飞色舞，谁要是不听他说完，他就恨谁一辈子。等到儿子得打狗脱，老爹的态度就忽然谦逊，向全世界宣称，这不是他自己的光荣，而是国家的光荣，没啥可张扬的。然后自己掏腰包拜托朋友登个「恭贺一同」的巨幅广告，再自己掏腰包登一个万不敢当的答谢启事。哎呀，忘了告诉你最精彩的一段，自从儿子放洋那天起，老爹老娘就开始了「华援」运动，从邮政局猛寄不算，每逢有学人回国（按，凡是美国回来的，都是学人，读者老爷不可不知），老爹老娘必定拜托带上左一包衣服、右一包首饰，以及用罐头特装的老娘亲手所做，儿子最喜欢吃的辣子鸡和蛋炒饭之类。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老爹老娘年龄更老，办了退休。有一天，老娘驾返瑶池，儿子来电报说，正在从事一项伟大的科学研究，不能分身，特嘱老爹暂代孝子。安葬已毕，老爹洒了两行眼泪，回到如同旷野的公寓里，摸摸这个，弄弄那个，不是老妻的手泽，就是儿子幼时淘气时的回忆。于是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独坐在花前月下，看看儿子偶尔寄来的信和信中所附的孙儿们的照片，瞧瞧街头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四顾茫然，踉踉跄跄的踱来踱去，一盏孤灯，两声叹息，接着是大痛小痛，浑身上下，能害病的地方都害了病。三更半夜，口干舌渴，想喝口水也只有自己爬起来。终于大限来到，在浴盆里抽了筋，淹死了。
──读者老爷如果嫌这个结局不够壮烈，那么，教他死在医院里也行。不过死后的哀荣却是一样的焉。敝小说到此为止，我看这个男人还算正常而高级的，有些男人的一生，如柏杨先生之流，那可等而下之。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却完全相同，那就是，他们对儿女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回报却太少。
从《女人的一生》到《男人的一生》，可寻找出构成「代沟」的主要原因：老爹老娘对儿女幼时的一举一动，一哭一笑，都刻骨镂心，永志不忘；不但不忘，随着岁月的增长，而更历历在目。我们常看到老太婆喃喃自语，数说着儿女幼时的种种儿语──一个四岁的娃儿偶然在妈妈耳边说一句：「我长大了养活你。」或搂住爸爸的脖子嗲曰：「我好爱你啊。」就足够老爹老娘衔恩终身矣。问题就出在这上，随着岁月的增长，儿女已把儿时的往事，忘了个净光。即令不净光，所残余下来的也寥寥无几。这准是上帝先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