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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刻,她的腰被人抵了一下,一个男人低低地对她说:“跟我学。”那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间漏下的一缕风,痒痒地抚过她的颈子,与其说她听到了,倒不如说她感觉到了。那风停了一停,又吹了过来,这次是一阵低沉而含混的喉音。那喉音如同一口被堵塞了的泉眼,又如同一阵被拦截在死角里的风,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又似乎蕴涵了多种意义,在那种场合听起来,竟就有几分接近悲凉的呜咽了。
末雁清了一下喉咙,也开始含混地发出声音来。末雁的声音攀缘在男人的声音之上,羞羞答答高高低低地走过了几圈,就渐渐地找着了感觉,有些平展自如起来。众人终于放下心来,哭声便达到了高潮。
趁着混乱,末雁腾出一只手来探灵灵,发觉灵灵的位置空了。睁开眼睛,看见灵灵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拿着数码照相机在拍照。虽然看不见灵灵的表情,末雁却有了一种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般的羞愧。
末雁一程又一程地送完了母亲,下了坟山,天就傍黑了。财求公说你母女两个不如就在我家里歇了吧,明天早上再赶回温州误不了你的事。末雁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的确不想赶夜车回去。却不知这老头家里干不干净,女儿住不住得习惯。正在心里打着小九九,老头就说本来就打算留你们两个过夜的,屋子都找了婆姨们打扫消毒过了。非典刚过,我们乡下人也知道害怕,都讲点卫生了。末雁听了这话,就不好推辞了。
老头从人群里招出一个人来,说这是我孙子百川,他先带你们回去洗把脸,歇一歇,我去菜馆端几个下酒菜回来——我家婆姨死得早,没人做饭,你们将就点儿。
末雁和灵灵跟在百川后头,拖拖趿趿地走了一刻钟,就到了财求的家。是一幢两层的砖房,方方正正‘的,外墙镶了一层白花花的马赛克,在暮色里新得有些龇牙咧嘴。铁门上贴了一对大福娃娃,两边的春联已经有了些风吹雨淋的痕迹,字迹却还可辨。上联是:一世人生有炎凉,晨也担当暮也担当;下联是:丈夫遇事似山岗,毁也端庄誉也端庄;横批是:稳如泰山。末雁觉得这副春联和寻常的喜庆春联很有些不同,就问百川这是你爷爷写的吗?百川哼了一声,说他知道个球,这是汪小子的诗,汪国真,你知道吗?见末雁摇头,就笑:“不知道也好,省得受骗。”
末雁心想这个叫百川的男人论辈分应该叫她一声姑,说话却完全没有拘泥礼节,虽有几分鲁莽,倒也叫她整个人都放松了,跟着他无拘无束起来。灵灵从书包里掏照相机,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说一路上怎么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新房子呢?妈妈你下乡时照片上的那些老房子,怎么这里都没有呢?
百川开了门锁,屋里嗖地蹿出一条其丑无比的大黄狗,一阵恶吼,震得铁门铁窗嗡嗡地抖,几欲将灵灵扑倒在地。百川噌地脱下一只鞋,照着狗脸就掮:“客人来了,你知不知道?嚎你个嚎。”那狗挨了揍,顿时就蔫了,蹲在地上,软得像一摊水。偏偏灵灵从小就养狗,最是不怕狗的,就往地上一坐,将狗一搂,两个立时就玩成了一团。
百川进了屋,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丧服,胡乱卷成一团,往门后一扔,拖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挤脚上的水泡。一边挤一边叹气:“我说信月姑婆啊,我与你一面都没见过,你就这么整治我。我自己的葬礼,都不用走这么多的路呀。”
说得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川又转身对灵灵说:“灵灵你跟你妈坐车,我跟我老爷子走路,这叫阶级区分,你懂吗?”灵灵问什么是阶级?百川朝末雁咧了咧嘴:“那你得问你妈,不过你妈也是前清的中国人了,你也别全信她的话。你想看旧房子呀,藻溪有得是。你要是明天不走,我就带你去看你外婆家的老宅——三进的院子,正间、西厢、东厢,旧是旧了,却全是古书上的样式呢。不过,千万别让我们家老爷子知道。”
灵灵就拿眼睛来试探末雁。末雁不说话。
百川依旧在挑泡,挑得一脚是血,就随手扯过一张纸来擦。擦一下,咝一声,眉上轻轻地挂上了个结。脱了那一身的布景衣装,只剩了一件汗衫,就看出人的高壮来了。肩头如犁过的田垄,一丝一绺的全是硬肉。戴了一副宽边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头穿过来,刀片似的锐利清爽。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虽是秋了,却让人看上一眼就津津地冒汗。
末雁擦着额上的汗,说灵灵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回温州的。
百川终于挤完了泡,找了几张创可贴横七竖八地贴上,鸭蹼一样扁平的脚掌上就有了些错乱的景致。
“藻溪的妙处,你连个边都还没擦到呢。”百川的眼睛看着灵灵,话却是对末雁说的,“你要是多住几天,你学到的就不只是怎么哭丧了。要是呆到头七,那‘哭七’才真正有意思呢。”
末雁恍然大悟,那个在凉亭里教她怎么哭丧的男人原来就是百川。一路四个凉亭,她一程比一程哭得自然。刚开始时,眼泪流过嘴角的那丝辛咸味道让她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她哭了。
汉斯,汉斯,我终于,有了眼泪。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待到坟山封口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已经像使坏了的车闸,想停都停不住了。那眼泪仿佛不是从她眼中生出的,只是借了她的脸,惶惶地赶路。她起先是在哭母亲的,哭那些与命运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却让妹妹毫不费心地拿走了的母爱。后来又似乎在哭自己,哭的是自己生活河床里边那些细细碎碎石子似的不如意。虽然是真性情的流露,却因了开坏了那个头,后面的一切多多少少就有了些世故的味道了。
“‘哭七’是什么东西?”灵灵追着百川问。
“总结,评估,鉴定,你懂吗?”
百川见灵灵一头雾水的样子,就甩开灵灵,直接对末雁说:“死人下葬第七日叫‘过七’,那天,就有唱鼓词的来,在你家门前支起鼓,唱死人的事。唱鼓词的是不请自来的,你还不能赶他走,他吃的就是死人这碗饭。当然,唱的还不见得都是好事,得看你给的是什么样的赏钱,当然,现在叫红包。给得多,唱的自然就是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那给得少的,还有不给的,人家就先给你点破一层皮,无非是你们家那点鸡零狗碎的小玩艺,不痛不痒的,可就让你坐不住了。懂事的,就赶紧端茶递水,茶杯底下悄悄把赏钱添上。遇见那不懂事的,就渐渐进入剥皮见血的阶段了。若到了那时还不肯拔毛,接下来唱的就是你们家公公扒灰儿媳妇偷人的事了。”
“扒灰是什么东西?”灵灵问。
百川看了末雁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妈绐你这中文教育,关键的都没学好。”
灵灵听出这大概不是一句好话,也就不敢往下追问了。“妈妈你看百川哥哥的脚趾头,和你一样呢。”
末雁凑过去看,只见百川的小脚趾头旁边,突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圆骨,仿佛是多长了半个趾头。末雁的脚上,也有一块这样的骨头,从前和越明谈恋爱的时候,越明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五点五,笑的就是这半个趾头。
百川就嘿嘿地笑,说这是遗传,我们家的人,我爷爷、我爸爸、我,都长这球玩艺,还都在左脚。说宪,又问末雁:“你真要走?不可惜?那些好鼓词,字字珠玑的,我可没时间汇报给你听。红包你爱给不给,有的是愿给的人,我家老爷子就是一个。你没看出来,我家老爷子对你妈可是一往情深哪。”
末雁听百川说话,有时慢悠悠的,有时急吼吼的,慢时如闲云,急时如疾雨,说粗俗也不全是粗俗,说雅致又说不上是雅致,却有那么点小意思,总之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便忍不住问百川你到底是于什么的?
“早些年杀人越货,这些年老了,就写诗。”
“你是诗人?”灵灵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最喜欢读诗了,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诗人。”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见到第二个。”
“百川你别胡闹,在国外长大的孩子都天真,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百川对灵灵挤了挤眼睛,说瞧你妈不相信我是个诗人,咱俩得另找个机会,背地里再切磋诗的事,现在先别招她惹她。说得灵灵咯咯直笑,笑得末雁越发地烦了。
“得了,得了,百川你赶紧趁你爷爷回来之前收拾收拾你这张嘴。你爷爷是我妈的堂兄,你刚才说那话不是乱伦吗?”
百川瞪了宋雁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我看你的中文,简直退步到负数水平了。你才需要好好收拾你那张嘴。我爷爷要和你妈有什么事,最多也只是近亲恋爱,国家虽然不提倡,还不至于犯法。你要跟我有什么事,那才叫乱伦呢。不过,这两样罪行你大概想犯都犯不成——我爷爷是我太爷爷认领妁儿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懂吗?”
百川的那一眼,如同一块黏热的糍糕,横横地飞在末雁的脸上,让她扒也扒不下,甩也甩不掉。突然间,末雁就觉得自己的五官跑错了位置,僵僵的,竟挪移不动了。
灵灵见状抚案大笑:“妈妈你说不过百川哥哥。你那张嘴,也只够对付我。”
末雁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来在藻溪过七的。
她当然没有预料到,她这一停,就停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和另外一个故事的结尾。
灵灵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早上梦见脸上爬了一堆虫于,湿痒难熬。睁开眼睛,发现大黄狗正蹲在她的床前,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摸了摸身边,妈妈不在了。坐起来,看见太阳挤进窗帘缝,光亮在屋里炸开一条白带,灰尘满屋飞舞。窗外不知谁家的录音机开得山响,沙沙地唱着一首歌。灵灵听得似懂非懂的,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一句话“心太软,心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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