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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风泪眼-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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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银钟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的血浆。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细胞,像充了电的马达一样,使他在艰苦的环境中,重新萌生了跃跃欲试的动力。   
  他刚在大堤上小跑几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郑昆山。他马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郑科长!”   
  “今后,叫我郑队长吧!”他的脸板得铁青。   
  “……”索泓一语塞地转口说,“您是来安排我工作的?干芦苇已经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苇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郑昆山神色显得十分急躁。   
  “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滔滔的银钟河。   
  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钳住了索泓一的心。这是谁呢?难道是李翠翠?这么一大早,到银钟河来干什么?每次李翠翠和他见面,都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郑昆山的,这次郑昆山能充当向导,把她带到这儿来吗?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着,两眼直直地盯着那间看守芦苇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快点!”屋门里端坐着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着手。   
  “你?”   
  索泓一刚进屋,李翠翠就把苇帘门放下来了:“坐这儿,听着!”   
  “这……不太合适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苇帘门。   
  “俺们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这股子酸劲儿,真是一辈子也难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看见李翠翠肩上背着一个印花小包袱,马上警觉起来:“你……这是……”   
  “俺回兰考!掌柜的说了,允许我跟你来辞个行。”   
  “回兰考?”   
  “哎!这也是杨绪两口子逼的!”李翠翠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老郑挨整了吗?就打那天他把你调离宣传工作到河滩上来,那一对儿就给老郑小鞋穿。”   
  “谁不知道郑科长是双铁脚,这小鞋怎么个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杨绪拿俺开老郑的刀,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俺原来是河南兰考县的盲流。一个公安干部,收留盲流,并成家立业,杨绪说他严重违反了政策纪律。”李翠翠“呸”地吐口唾沫,“这不是一天结成的冰疙瘩,老郑逮着过他老婆偷稻穗,给他往总场汇报过,这两口子早就憋着收拾老郑了。可俺没想到……没想到……老郑吃了我的挂落!”   
  “难道盲流就不能有个家?一辈子盲流不更增加社会负担吗?”索泓一愤然地站起来。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铺上,低声地说:“俺想俺真是苦黄连籽凡脱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开会整俺的老郑,俺心急火燎,因为是俺在那天夜里闯进老郑屋里去的,他是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几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会偷——俺在矿山给你弄过鸡鸭啥的;俺也不是不会扛,农场仓库的稻谷麻包,俺能扛起来就走。俺和老郑相处这段日子确实觉着他这个黑脸汉子,还是个男人,俺不愿给他黑脸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规规矩矩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几天,俺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的黑丫头,断奶断炊,吃了俺给她煮的苣荬菜汤,就伸腿瞪眼!”   
  索泓一眼圈突然湿了:“翠翠……”   
  “把眼泪擦了,你听俺说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块沾满污渍的手绢,扔给索泓一,“要不,整老郑的会,不知要开到猴年马月,俺抱着黑丫僵直的身子闯进了他们的会议室。把黑丫往杨绪桌前一放,大声喊道:‘开吧!再开下去俺马上去跳井!告诉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经八百的贫农,你家里能开粮店了,却饿死俺这黑丫头,这个是啥问题?’老郑的会不但让我给搅了,事儿还惊动了总场,总场下来人,把杨绪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们老郑的爵位上,杨政委变成了杨科长!真开心!真解气!”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索泓一激动地问。   
  “俺往哪儿走?俺在这儿待定了,俺和老郑要跟那两口子干到底!俺这是去原地政府补办一个同意结婚手续。”李翠翠说。   
  “何必呢!”索泓一诧异地说,“你们早就是夫妻了!”   
  “老郑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虽说补盖那个公章没啥意思了,他还是坚持要俺跑一趟,这就永远封住那个娘儿们的嘴了。”李翠翠说,“再说俺从当盲流离开兰考,已经两年多了,老家还有俺的叔叔、婶子,看看他们是活着,还是也逃了荒了!”   
  “噢!”   
  “俺回去还想给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饿死的爷爷上上坟。”她的眉梢弯垂下去,样子显得非常忧伤。   
  “你爸爸、妈妈呢?”   
  “俺没有爹、妈。据奶奶告诉俺,是爷爷清早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在二郎庙后头把俺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就是俺的爹。妈。”李翠翠话音哆嗦着。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儿!”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也许就是因为俺没受过亲爹亲妈的疼爱,俺从小就懂得刚强。”眼泪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滚,顺着脸腮淌了下来,“爷爷、奶奶都很疼俺,特别是俺奶奶在世的时候,给俺讲过一个‘雁娘织布’的传说,俺一直记得很清楚。据说,古时候兰考县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有一年冬天,一个去树棵子里砍柴的穷后生,砍柴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了雪地上躺着一只冻死的芦花雁。这个后生心眼善良,便解开棉袄把这只大雁揣在心窝悟着。当他睡到半夜时,觉得身子旁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点灯一看,被窝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大闺女。长话短说吧,他俩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穷后生对他媳妇说:‘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穷就好了!’媳妇说,‘俺治不了天下的穷,能治咱家的穷!我能织布,你摆布摊,咋样?’穷后生笑笑说,‘俺买不起织布的校机,布咋个织法儿?’媳妇答道:‘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织布时,你不能偷偷地看俺。’打这往后,这穷后生真地摆开了布摊,雁娘织出的布非常好看,布丝里带着古铜色的花纹!这些布很快就被买光了,这穷后生家境当真好了起来。有一天,这后生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织布的时候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立刻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雁娘是只大雁变的,她正在拔着一根根带血的羽毛,用这些羽毛,编织着一块块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拨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伤痕。这后生闯进屋去,心疼地说:‘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愿受穷了!’雁娘说:‘拔下来的羽毛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后生埋怨她说:‘你为啥这么干?’雁娘回答说:‘没有你,俺早就冻死在雪地上了’……”   
  “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这些。”索泓一说,“你给我那个窝头几块鬼子姜的回报,已经太多了!”   
  “可俺总觉着不够。”李翠翠用索泓一擦过眼泪的那条手绢,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对你回报得太少,对老郑回报得也不多。你那窝头解了俺的饥,老郑把俺收留下来,结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芦花雁,不能拔净俺浑身的翎毛,为你编一把挡风挡雨的伞,为老郑编一双穿不烂的鞋。俺只是个乡下丫头;不,不是丫头了,是个死了丫头的娘——一个没任何能耐的乡下女人。”   
  索泓一刚想安慰她几句,大堤上传来了郑昆山的喊话声:   
  “喂!渡船过来了——”   
  李翠翠蓦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说:“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翠翠夹着眼皮,咬着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为什么?”索泓一怔了。   
  “铁丝笼里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该赖在这儿自轻自贱。”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索泓一一眼,挑开苇帘,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见郑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弯跑到附近一个高土岗上,手扶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向那飘飘摇摇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连连向郑昆山叮咛着:   
  “黑丫她爹,心放宽点,俺不几天就回来!”   
  “黑丫她爹,那点土粮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碜!”   
  “黑丫她爹,去给黑丫的坟头多培点土,苇塘里有专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里丫他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为什么总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郑呢?索泓一从她这几句叮咛中终干悟到,郑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经溶合在一起了。衔接他们之间的彩带不仅仅是饥荒,也不仅仅是苦难,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黑脸汉子的一身铁骨,以及他身上闪烁出来的坚韧和不屈。风顺着宽阔的河面吹过来,索泓一那只风泪眼,叭哒叭哒地滚落下泪滴;他的那只好眼也好像受了那只坏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泪滚了下来。透过蒙蒙泪光,他眺望着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应当是属干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而郑昆山在这一点上受之无愧。   
  小船飘远了,飘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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