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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风泪眼-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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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丁君确实需要这大自然的安魂。那天埋葬了丁君,农场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把郑昆山和李翠翠接往农场,车子刚离去,丁君的亡灵再一次受到了惊扰。“头人”正挥动着铁锨,削着那棵矬子柳上的树皮,以便叫索泓一用小刀,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刻下了琳君之墓的字样,哪知那群饿狼,不知是哪个挑头,悄悄地扒开了李翠翠埋在坟前的供品,把沾着湿土的馒头和西红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索泓一首先听见了猫舔粥碗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悲愤得不能自制,不禁大喊了一声:   
  “狗——简直是狗——”   
  “头人”放下铁锨就扑了过去。索泓一满以为他是去处罚这些讨吃鬼的,哪知“头人”一见这罕见的充饥食物,竟然也动了贪心。他三胳膊两腿地把那群人赶走,一手抓吃着沾着泥土的馒头,一手招呼索泓一道:“喂,快点过来,不然就没你的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头人”。   
  “别犯傻了!埋在这儿也是喂了地蛆!”“头人”说,“还是来点实际的吧!”   
  索泓一依然不动。   
  “接着,”“头人”叭地一声,扔给他一个西红柿,“解解渴吧!”   
  索泓一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他把“头人”递过来的西红柿,猛然向“头人”脸上掷去。这个汉子,只顾往嘴里填馒头,西红柿在他脸上开了花。索泓一闭上眼睛,等待着惩罚。他知道只要“头人”一声呼喊,那群饿狼就扑上来,他很可能落个和丁君去作伴的下场;但此时从心底升腾起的道义力量,支撑着他已将一切置之度外。   
  似乎有人在喊:“碎了这小子!”索泓一恍惚地分辨得出来:那是奸尸犯的声音。但是这喊话声,并没唤起任何回响,索泓一仿佛感到自己正往下沉,从高耸的峰峦沉向了万籁无声的幽谷,这儿有花,有草,有各色的河卵石,惟独听不见人的声音……   
  索泓一终于睁开眼睛了:这儿是芦苇塘。“头人”脸上的西红柿浆已然擦去,他站在索泓一的对面,正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那神情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座山,一尊佛。   
  “难道你不饿吗?”   
  “我饿!”   
  “那为什么……”   
  “要是活到从死人嘴里抢食儿,”索泓一有气无力地回答,“人就完全返祖成了狼。你要知道坟里的人,是肚子缺食才被大雨浸死的!”   
  “头人”神色黯然地耷拉下脑袋。接着,他旋风般地跑到坟前,把手里抓着的那半个馒头,扔回到坟前的土窝窝里,然后,他向周围的讨吃鬼扫了一眼,那些氓爷手中残破不全的西红柿和馒头,雹子般地掷回到土窝窝里。   
  眼前,这个土窝窝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没有留下一点道义和饥饿抗争的痕迹。坟头的尖顶上,还开放了一束鹅黄色的野菊花。索泓一伸手想摘一朵,留作纪念,可是他的手马上又缩回来了,他想到丁君是需要花的,说不定这束花就是他精灵的化身呢!   
  那棵矬子柳依然活着,虽然秋风凋蔽了它枝条上的每片树叶,使它变得像个歇顶秃头的弓背老人,但它依然活着。那歪七扭八的枝干,鸡爪般地伸向茫茫苍穹,像在向蓝天询问什么问题,又像对空旷的原野讲述什么往事似的,神态激动而感伤。索泓一沿着树冠往下看,终于发现了剥去了皮的树干上那行刀刻小字:丁琳君之墓。那天,他已然没有了用那只削铅笔的小刀,往树干上刻下这几个字的力气了,他用刀尖划出字形,是“头人”代替他刻下来的。归途上,“头人”像一匹马一样背着他,从银钟河岸,一直把他背到铁丝网外的红砖房——这儿是索泓一和另几个成员的新窝。半路上,索泓一知道了他叫刘鹏,原是某市郊区菜乡的一个车把式,他被送来劳改的罪名是“无理取闹”。有一次,他拉着满车的黄瓜、架豆送往市内菜站,出干疏忽,忘记了在马屁股后边拴系粪兜。偏巧,这匹造孽的雪青马在通过交通路口时,僻哩叭啦地拉了一泡牲口粪。刘鹏忙抽出车厢板下的一把大铲锹,把粪团往道沟里扔。交通警察上前阻拦,并摘下他头上戴着的草帽,叫他用草帽把粪团史走。刘鹏年轻气盛,和警察争吵了几句,抡开了大红樱皮鞭,抽了警察三鞭子赶车便跑。在归途上,他不敢再从原路走,等他绕路回到队里,已经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了。在拘留所,审讯员询问案情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鞭子,但还有硬硬的脑袋,他像公羊顶架一样撞了审讯员一铁头。三鞭子加上一铁头被判处劳动教养一年半,“解放”后当了“新生”班班长——被称为“头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树干上的那几个字,看看士兵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不待士兵催促,仿佛是和这土疙瘩永别了似的,向那座土坟弯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钟河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涛语和蓬帆迷醉了,他迈着快步超过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片片帆影,他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的,比那风帆和云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是天空?是陆地?是大海?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儿在西荒地挖着野菜。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们,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儿。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上去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窝瓜花,狗尾花,惟独没有挂在卡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上的大炕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却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过“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热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去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返复了,在难能得到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股旋风似地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着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着过一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进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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