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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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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马口铁的洋灯,放在桌上自去。棣华又想起天色已黑了,他此时不知被挤在那里,今天晚上,又不知睡在那里,身边的金银,不要失落了才好,倘是失落了,便不好了。忽又想起,他是一个文弱书生,不要反为了那些金银闹出乱子来,此刻正在乱离之际,这件事第一耽心。想到这里,不觉一阵阵的汗流浃背。 
  忽听得白氏大叫一声:“贤侄快救我!”叫声未绝,便是惊醒了。棣华俯身问道:“母亲怎样了?”白氏张眼道:“甚么时候了?”棣华道:“才断黑不久。”白氏道:“我身上可是发热?” 
  棣华道:“烧得很呢。母亲可要喝茶?”白氏道:“给我一口罢!” 
  棣华忙取出茶叶,放在壶里,走到房门口,问店家要开水。店家道:“水还没开呢,等一会儿罢。饭,做饼还是做汤?”棣华回头问白氏。白氏道:“我不吃了,你爱吃甚么,叫他们做甚么。”棣华便对店家说道:“不吃了,留着明天做罢。”店家接了茶壶。棣华仍到炕沿上坐下问道:“母亲方才做梦来?”白氏道:“你怎么知道?”棣华道:“母亲自己叫出来的。”白氏道:“叫甚么?”棣华道:“叫……叫叫……‘贤侄救我’,把母亲自己叫醒了。”白氏道:“怎么真个叫起来?我梦见白天里那许多人,又拥到这里来了,看见伯和贤侄也在人丛中。忽然一个人,拿起大刀杀进门来了,向我乱砍,我便叫起来,这一叫,就醒了。”说话间,店家送进茶来。棣华斟了一杯,递给白氏。白氏喝了,说道:“我又是头痛,又是头重,怎生是好?”棣华道:“母亲将息点罢,不要劳神了。”白氏道:“方才你背着我流泪,我也在那里伤心。伯和虽是我的女婿,却是人家的儿子,倘是失散了,不到几天还得相见便好,倘或有甚么长短,将来怎生对亲家?”棣华听了,触起心事,止不住一阵珠泪,又扑簌簌的洒将下来。白氏道:“我儿快不要伤心,你要这样,我更难过了。”正说话间,外面忽然闯了一人进来。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侍亲娘荒店觅茶汤 寻夫婿通衢张字帖



  却说白氏母女,正在彼此互相慰藉,忽然闯了一个人进来,抬头看时,正是那车夫。白氏忙问道:“找着了没有?”那车夫满脸酒气,①手里拿着一根旱烟管,熏得满屋子的大蒜臭,大着舌头说道:“那里都找到了。今儿那一闹,走散的人也不知道多少。各处车店里去问,都说是来找人的,也不知有多少起,谁有空儿去问他姓甚么叫甚么。把我的腿也跑折了,也问不出个影子来。”棣华便道:“你去歇歇罢!”那车夫便出去了。棣华对白氏道:“母亲,这件事却怎生是好?我们且不要虑日后的事,就是眼前,没个男人,我们在路上也不得方便,况且母亲身上又不好。”白氏道:“此时我也没了主意了,只觉得头晕头痛,心里乱跳,身上又烧得滚烫。你叫他们弄点午时茶我吃罢!”棣华答应着,取出午时茶来,走到房门口要叫店家,谁知都睡了,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取出表来一看,才得九点钟。要自己出去弄时,那房门以外是漆黑的。正在那里呆想主意,白氏道:“他们睡了,便由他去罢!” 
  棣华道:“他们睡了,待女儿去弄来。”白氏此时觉得十分辛苦,也急于望好了好动身,便由他去弄了。 
   
  ①五钱银子足够一醉矣,一笑。 

  棣华取了一根纸捻儿,点了个火,出到外间,四面一照,只见墙上挂着一盏马口铁洋油灯,便先把他点着了。四面一看,只见西面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子,桌上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筷子、碗、盏之类。东面墙脚下打了一口土灶,树叶、树枝、高粱秆子铺满一地。灶上安放着一口铁锅,旁边放着一个沙罐。拿过来一看,是空的,却没有盖,又没有水。吹着了纸捻,到院子里一照,并没有甚么,只有两匹牲口拴在那里。回到后院一看,有一口小缸,用一顶戴残的草帽盖住,揭开一看,喜得是半缸水。便进去在桌上取一个碗出来。先洗干净了,取了一碗水,舀在沙罐里。又没有小炉子,寻了许久,在树叶堆里寻了出来。这沙罐没盖,便拿一个碗来盖了。 
  抓一把树枝、树叶,生起火来。①不一会,水开了,揭去碗一看,是碧清的,才想起未放午时茶下去,忙到房里取出来,放下去,煎了一会,约莫好了,舀了一碗出来,把炉子里火弄熄了,壁上的灯也灭了,拿到房里去,白氏却又睡着了,便轻轻推了一下道:“母亲!吃茶罢!”白氏梦中大惊而醒,问道:“做甚么?”棣华道:“母亲休惊,女儿在这里。”白氏道: 
  “我睡着了,就是梦魂颠倒,甚是害怕。”棣华道:“这是母亲受了惊之故,静养点就好了。午时茶煎好了,可要吃一口?” 
  说罢,递了过去。白氏坐起来,吃了几口,重又睡下。棣华取过夹被窝代盖了,守坐在旁边。白氏昏昏沉沉,又复朦胧睡去。棣华此时,一灯相对,又复万念交萦。想起伯和此时,到底不知在那里?身子究竟平安否?恨不能够即刻有个人代他通一个信。又悔恨错出了京,倘使同在京里,到了事急时,还可以相依,或不至散失。又想起父亲在上海,那里知道我母女困在此处。那一寸芳心,便似辘轳般转。又念倘得伯和平安无事,到了上海,他自然会寻着父亲。那时父亲知道我们相失,又不知怎样着急了。咳!但愿他平安到了上海,就是父亲着急几天也罢了,好在我们也总有到上海的日子,我们到了,父亲自然不着急了。或者我们到了天津,先发个电报到上海,父亲自然放心了。忽然想起伯和曾否到上海,只消到了天津,打电报去问父亲,便知道了。想到此处,巴不得当夜就到了天津。可奈母亲病了,明天料来不能上路,不知几时才好?若得早到一天,岂不是可以早知道一天么?忽又想起伯和纵使到上海,则我们此时赶到天津去,他也不过在轮船上,未必就到,纵发电去问,亦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自己啐了自己一口,心中又忽然一阵糊涂起来,甚么都不想,只看着那似豆的残灯,在那里出神。 
   
  ①自出京后,一路写赶车落店,至此再极力一描摹,竟是一篇北方风土记。 

  忽听得白氏从睡梦中哼起来,忙俯身在额上摸了一下,却出了一额的汗,忙取过手巾拭去。白氏醒了,又哼个不住道: 
  “女儿!我此刻格外辛苦了,头晕的就同没了主一般,只觉得身子是飘飘荡荡的,又头重的抬不起来,如何是好?”棣华道: 
  “母亲身上可有汗?”白氏道:“通身是汗了。”棣华又伸手到身上,都代拭干了。说也奇怪,汗虽出了许多,他那烧热仍旧未退,只觉得烧得比先前厉害。棣华益发慌了。白氏又要午时茶喝。棣华道:“只怕吃不得了,出了这许多汗,甚么风邪都该散了,为甚还不退烧呢,想来是不对症的了。”白氏便不言语。棣华盘膝在旁边守着,愈觉得凄凉。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过处,洒下雨来,打得纸窗淅沥,愈觉得愁肠百转,度夜如年。白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身上的汗,出个不止。醒一回,棣华伏侍揩拭一回,直到天色黎明,还没有睡。白氏的病,更觉得重了,哼声不止。棣华暗想:母亲病势如此,眼见得不能起身的了。这辆车子,要十四两银子一天,如何用得起?好在他昨天已经把车价开发了,不如且打发他走了罢。 
  三、两天母亲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后,便对那车夫说:“你且回去,我们此刻暂时不能动身了。”那车夫道:“说过到天津的,怎么半道上好回了我。”棣华道: 
  “人病了,不能动身,知道病到几时?你这十四两银子一天的车价,我们出不起。”车夫道:“今天就走,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们回我的,这一天半的价总要给我。”棣华暗想:这个人籍端撒赖,真是可恶。又见那店家及几个不相识的人都站在门口观看,想给他几两银子原不要紧,但是钱财露眼,须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一个谎道:“给你原不要紧,但是我们带的银两汇单,一切都在陈少爷身上,他走散了,叫我拿甚么给你?倘使不是走散了,有银子在身边,也不回你了。”车夫沉吟半晌道:“车价没了,茶酒钱总要给我两个。” 
  棣华取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三钱重的给了他。车夫接过来,便自己套着空车去了。 
  棣华便问店家:“这里可有好大夫?”①店家道:“大夫便没有,有一个药铺里的掌柜,他会治病,不消诊脉,只要把病情告诉了他,抓几样药来,吃了就好。”棣华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里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我们这里八百户的人,那个生病不是请他治的?”棣华便把母亲受吓、得病、头晕、发烧,吃了午时茶,出了汗,烧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话,对店家说了,叫他去抓药。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笔砚来,逐一写了出来。因为十三岁上便荒了读书,此时提起笔来,十分勉强,慢慢的写完了,自己又信不过有写白字没有,怕弄成笑话。因为病情要紧,只得老着脸,交给店家拿去。那乡庄人家,看见姑娘们会写字,便十分希奇,传将出去。那店家的内眷,本来看着他母女两人,不过是个过客,住一宿就走的罢了,所以没甚招呼,及至闻得棣华会写字,便走来招呼夸奖,称奇道怪,②说:“像我们乡庄儿上,爷儿们也没几个认识字的呢。”又问:“太太病的怎样了?阿弥陀佛,怪可怜的!太太们金枝玉叶,平常轻易不出门,碰了这种事,自然会吓唬出病来了。”棣华本来为人极是和融,便也同他对答,倒可以籍他解闷,免了许多胡思乱想。 
   
  ①京师呼医生为大夫。“大”字读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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