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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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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沧海的脸色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日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
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罢,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于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满意这位老舅父。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父,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于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罢?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交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决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内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骚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枪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身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满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缠在老头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枪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奶妈,粗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乱窜乱叫。
忽然枪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手抢了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枪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枪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民主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胸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么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枪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么?共匪打退了么?”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屁!滚你的罢!”
曾沧海一听不对头,便又突然摆出老爷的威风来。可是猛一回头,看见院子里映得通红,什么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关枪的声音跟着又来。曾沧海料来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妇和奶妈等快去收拾细软。他自己拿起那烟灯,跑到花厅右角的一张桌子边,打开一个文书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时蹲在烟榻上不动也不作声的曾家驹霍地一跳过来,也伸手到文书箱里去捞摸了。忽然一片呐喊声像从他们脚边爆出来。曾沧海一慌,手里的东西都落在地下。他顾不得儿子,转身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却又劈头撞着了一个人,一把扭住了曾沧海,尖着声音叫:
“老爷救救我呀!——”
这又是阿金。同时一片火光飞也似的从外边抢进花厅来,火光中瞧见七八个人,都拿着火把。阿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软了,不知不觉地就坐在地下,捧着头,缩成了一团。曾沧海乘此机会,脸也不回地没命逃走,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不要脸,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抢前一步,怒声问。阿金只是哭。另外两个人已经捉住了曾家驹,推他到一个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进宝!不用去追!我们放在后面的人都认得他!”
几个人杂乱地嚷。这时候,曾家驹的老婆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冲出来,一眼看见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过去。但已经有人从背后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一捽,厉声问道:
“干什么?”
“干什么呀!你们捉我的男人干什么?”
曾家驹的老婆坐在地下发疯似的叫。突然她回头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就地一滚,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头咬了一口,扭成一团打起来了。
“都是你这骚货闯下来的祸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声又从花厅后面来了。三个人拖着曾沧海,其中一个便是阿二。曾沧海满身是灰,只叫饶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对准那老头儿的脸上就是一拳,咬紧着牙齿说:
“老狗!你也要命么?”
“打死他!咬死他!曾剥皮!”
忿怒像暴风似的卷起来了。但是那位佩手枪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了众人,很威严地喝道:
“不要闹!先要审他!”
“审他!审他!老剥皮放印子钱,老剥皮强夺我们的田地!——”
“老狗强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过我们许多人了!我们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来你又是国民党?”
那位青年的声音朗朗地在纷呶的诅骂中响了起来。
曾沧海心里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断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着那位青年的面孔,奋然说:
“不是,不是!我最恨国民党!孙传芳时代,我帮助他捉过许多国民党,枪毙过许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调查!——
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现在一定是!你的儿子干什么的?”
青年截住了曾沧海的自辩,回头看着那个野马似的曾家驹。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驹没命地叫。可是他的叫声还没完,那边打得疲倦了暂时息手的两个妇人中的一个——阿金,忽然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刚才还拿出一块黑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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