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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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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
门。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
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
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
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
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
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
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
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
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
再等一会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
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
    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
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
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
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
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
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
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
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
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
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
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
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
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
“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
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
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
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
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
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
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
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
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
    “你给我站住!”
    “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
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
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
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
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
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
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
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
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
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
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
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
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
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
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
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
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
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
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
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
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
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
    “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
    “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
    “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
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
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
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
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
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
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
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
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
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蠕动了几下下巴颏。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
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
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
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盲流!”
    “哪儿的人?”
    “河南兰考大沙窝的!”
    “怎么到了这儿!”
    “俺饿!”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
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
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
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
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
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
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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