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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身穿一袭华美的长袍,头上戴一顶前面嵌著美玉的便帽,手里
拿著一根镶著翡翠的马鞭,看去似乎是个书生,可是眉宇间却洋溢著
一股雄武的英气;他在卖豆汁的那位母亲面前下了马,和蔼地问她为
何在此恸哭。周围的人们帮著那位近乎癫狂的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告
诉了他。
那美少年听完,不禁双眉倒竖,切齿有声。人们听见他说:「老妈
妈,不要哭了。你等著听好消息吧!」待人们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一阵
远去的马蹄声,只留下一股异常的香气。人们几疑刚才所见的纯系幻
觉中的人物。
但几天以后,便发生了开头所写的那件事——在一个月黑夜里,
贝子府中忽然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惨叫。
当晚贝子府的人们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天光大白以后,
人们才发现贝子从昏死中苏醒了过来,凄厉地呻吟著——原来他的双
目不知被谁剜去了,脸上是两个骇人的血洞。据说在床帐上还发现了
一张纸条,上头写著十六个字:「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
盘汝顶。」
到这天上午,贝子府中发生的事情便传遍了钟鼓楼、什刹海一带。
邻居们自然争先恐后地去报告了那卖豆汁的夫妇。
是谁剜去了那恶贝子的双目,卖豆汁的夫妇和左近的邻居们都心
中有数。
但据贝子府里所传,直到府里的人听见贝子的呻吟声,开门进去
以前,他那居室的门窗都关合得极为严密,毫无被撬开过的痕迹,整
个府第的所有门窗,也都如此……
岁月悠悠。钟鼓楼依然雄踞著。
银锭桥畔那卖豆汁的夫妇,不知后来同女儿团聚没有?他们那爿
小小的豆汁铺,百年之后,不知尚有余痕可辨否?
那座贝子府,据说如今成了一所中学。当师生们处在笑语喧哗的
校园中时,有谁还会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月黑夜,在那阴森森的
府邸中,曾出过那么一桩怪事:有一位放荡无忌的贝子,在门窗密合
的情况下,被人剜去了双目,发出过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
这事自然成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经百年,如今到钟鼓楼、
什刹海一带去查访,还能听到老北京们的娓娓传述,当然,各自加以
不同的作料,安排不同的结局,因而构成不同的「版本」。
然而,在钟鼓楼边生息不已的人们之中,象这传说中那种纯善与
极恶的人只是极少数;呈现于钟鼓楼下的大量生活场景,也并非都是
「月黑杀人夜」或 「风高放火天」。因此,我现在呈献给读者的这部小
说,竟并不循著这离奇的传说朝下发展,而将钟鼓楼下那平凡琐屑却
蕴含更丰富的一面,向读者加以展现,想来不会使亲爱的读者们见怪
吧?
往下读,读者们就会发现,这本书的内容,离你非常之近。
远的东西,常使我们感到神秘。近的东西,常让我们觉得平淡。
但关键是能否有所发现。无论远近、高低、大小、上下,倘能有所发
现,都能给我们带来收获,带来快乐。让我们试一试吧!
请记住,在北京城中轴线的最北端,屹立著古老的钟鼓楼。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鼓楼胖,钟楼瘦。
尽管它们现在已经不再鸣响晨钟暮鼓了,但当它们映入有心人的
眼中时,依旧巍然地意味著悠悠流逝的时间。
时间流到了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
在钟鼓楼附近的一条胡同中,有个四合院;四合院中有个薛大娘
——请看、请看……
第一章卯(晨 5 时一 7 时)
1. 钟鼓楼下,有一家人要办喜事。最操心的是谁?
薛大娘洗漱完,用发散著香胰子气味的手,郑重其事地撕下了月
份牌上的日历,于是,那个让她又盼又怕、又喜又忧的日子,便在新
的一页红日历上,赫然宣布了出来:
对于薛大娘来说,一日二十四小时的记时法,新的一日从午夜零
点开始的概念,虽说经过这些年子女们谈话的熏陶,也算懂得,但从
心理习惯上来说,她还是把天光透进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儿子薛纪跃办喜事。
薛大娘在那页被朦胧的天光照亮的日历面前,愣了好几秒钟。同
北京许许多多同龄的老市民一样,薛大娘现在绝不是一个真正迷信的
人,她知道迷信归根结蒂都是瞎掰,遇上听人讲述哪里有个老太太信
神信鬼闹出乱子,她还会真诚地拍著大腿笑著说几句嘲讽的话;但她
又同许许多多同龄的老市民一样,内心还揣著个求吉利的想法。现在
北京并没有人摆摊算卦,办喜事也没有什么人再那么讲究生辰八字,
偶尔听说外地农村里竟然还有因为算生辰八字酿成儿女悲剧的事,薛
大娘一类的人也会跟著叹息。但在选择什么日子办喜事这样的问题上,
北京城时下却确凿存在著一定的讲究。是谁倡导的?谁传播的?你缕
不清。不仅象薛大娘这样的老市民,就是薛纪跃这样的新市民,也都
颇为重视这个讲究。什么讲究呢?就是得选个阴历、阳历月、日都是
双数的日子。这当然是一种最原始不过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单数会生
出不吉利的丧偶的后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比较轻易地
涤荡繁缛的迷信习俗,却很难消除存在于人们内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
薛大娘在副食店卖过二十多年的菜,头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
恰到能够流畅地阅读日历的程度。在那张红色的日历面前,她把那些
偶数读了几遍,心中漾出一种安适感。只是日历下面的小注略让她不
快,不仅有个「十一」的数位瞧去刺眼,所预告的「冬至」这个节气
似乎也不那么喜幸。不过,这几丝不快,很快也便被日历上所笼罩的
红色驱散了。
薛大娘离开日历,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纪跃,本想过去把他
唤醒,临到挪动脚步又生出了怜惜之情。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今儿
个指不定得把他累成个什么样儿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静,没有人影。按过去以十二地支划
分一昼夜的计算法,那正当卯时 (十二地支为:子、丑、寅、卯、辰、
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时相当于半夜二十三点至一点,余
类推。)。薛家住著这个四合院里院的两间西房。虽说他们早已接出去
了一间厨房,但今天要办喜事,厨房支派不开,所以昨天便搭好一个
用汽车苫布构成的棚子,好让今天来帮忙的大师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进去一看,并没老伴的身
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刹海后海边遛弯儿、打八卦拳去了。难道今天这
个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点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检查
著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洗净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萝卜,裹
上鸡蛋面粉炸过一道的小黄花鱼,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和笋乾……
请到的大师傅据说曾在同和居掌过红案,他今天弄出来的 「四四到底」
(十六个菜),肯定谁也挑不出碴儿来!
薛大娘心神不定。帮忙的大师傅没到还情有可原——现在天刚冒
亮儿,人家兴许住得挺远,总得过一阵儿;可大儿媳妇昭英怎么还不
露面?半年前大儿子薛纪徽和儿媳妇孟昭英还跟薛大娘他们住一块。
那时候,两间屋子,薛大娘老两口和小儿子薛纪跃住一间,薛纪徽和
孟昭英带著女儿小莲蓬住另一间。薛纪徽是开 130 卡车的司机,孟昭
英是同一单位的出纳,他们打结婚那天起就跟单位要房子,总算在今
年春上要到了一间——住那间的技术员搬入了新居民区的单元楼,这
间便倒给了他们。他们搬了出去,这才腾出了给弟弟薛纪跃成家的居
室。北京城里就是这个形势,一个萝卜一个坑。薛纪徽两口子搬得并
不算远,就在恭俭胡同那边住,离这儿不过两站来地。说好让他们一
早就来帮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见著越来越亮了,却还不见影儿。薛
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这是她的一种心理习惯。两口子带著孙女来
了,儿子叫没叫爹妈她不计较,媳妇要是忘了叫,或者叫迟慢了、声
音听去不顺不甜了,薛大娘便会老大的不痛快;一般来说她倒并不发
作,但面对著媳妇时,她却肯定不会现出哪怕是一丝笑纹。此刻她走
出苫棚,朝院门迈步,心里直嘀咕:这个昭英,小叔子办喜事,在你
心里头就那么没分量吗?还等著你去女家迎亲呢,你就不能早点儿来
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间的垂花门,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个俊
俏的小夥子,今年二十二岁,比薛纪跃小三岁。他家住在一进门右首
小偏院中,父亲荀兴旺原是东郊一家大工厂的老工人,头年退休后办
了个个体户执照,在后门桥那里摆摊给人修鞋。说起来真是鸡窝里飞
出了金凤凰,这荀磊完全不象他父母那样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长得
细皮白肉苗条秀气。长相好倒还不算什么,他上小学起就肯好好念书,
中学毕业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门直接招去,送到国外
培训,今年夏天回来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门当翻译,据说,将来还
有机会出国工作呢!
这时候荀磊手里提著两个剪贴得十分精美的黄底子的大红喜字,
满脸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说:「大娘,您过过目,要合适,我这就贴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为心里头堆满了事儿,倒把这个节目忽略
掉了。院门口昨晚上就由薛师傅贴上了一对红喜字,不过刚贴上,就
被才下班回来的荀磊偏著头评论说:「这字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