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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啥并不重要;俺更喜欢吃着俺嫂做的饭看着俺嫂。所以晌午饭吃得异常拖沓;俺哥“嗵嗵”地进屋俺还端着碗。俺哥黑着脸像头有白森森利牙的魔兽;俺哥很奇怪;没有吃饭而是一把拽住俺嫂头发拖到里屋。
里屋顿时热闹得古怪;各种稀奇的响声层出不穷。俺爹一脸黑云悻悻地去院里抽烟;俺惊讶那些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生出的;里屋门却将答案紧锁。
好久;哥从那可怕的音响里拔出来;哥出来往怀里揣两馍就走。俺听到爹在院里吼:“你不要命啦?”
这样的奇怪事旷日持久;哥不定甚时回来;有时早有时半夜;有时俺被尿憋醒就听到里屋混浊的动静;俺就知道哥回来了。
那天刚擦黑;俺哥一进屋;俺嫂像只驯服的猴子;站起来颠颠地朝里屋走。俺爹喝住:坐下;都给俺坐下。
俺们都静静地坐着;爹又半晌没下文;爹经常这样。爹的旱烟炮烫得捏不住了;爹才拧熄烟屁股讲话。爹说:天柱、天梁;你俩都是爹亲生亲养的;爹总想一碗水端平。爹又卷着新的旱烟炮;爹接着说:天柱;你的心思爹知道;你没白没黑地地下钻;是觉得亏欠二小。可钱不是一朝一夕挣下的。爹扭头对着俺说:“二小;爹把话放这儿;只要爹一口气在就迟早给你买个。”
俺没吭声;俺觉得这不重要;俺有嫂子就够了。俺哥意外地开口了:“大;你是不是还想下窑?”
俺爹说:“今儿俺一伸手就抬起了碌碡;俺身子骨还行。”
俺哥说:“那也不行。”
“咋?”
俺哥像个牛哄哄的债主;说出结果就不吭了。俺爹一连声问;咋?咋?哥只是不吭。
俺嫂怯生生地说:“不是俺想让爹下窑。俺只是说;俺不跑。”
爹和哥齐刷刷扭头瞅她。俺嫂怕是说错话了;俺嫂低下头不敢讲了。
俺哥叹声气说:“不是这。”
“是甚?”
“窑塌了。”俺哥说;“塌了十来天了;俺在下庄的窑上寻了活儿;来回二十里路。”
俺爹愣怔半晌不说话。俺说:“塌就塌吧;又不是咱家房塌了。”
爹一黑夜独个儿念叨;好好的红洞咋说塌就塌呢?哥说;哪个窑没红过?哪有挖不完的煤?咱村早挖人家下庄地底下了;两下一起官司;咱村不就完了;窑让封了。哥没好气地说;人家下庄根本不让咱村人去帮工;俺找了五大娘;人家看在赵秃子面上才让俺去了。俺哥往怀里揣了几个馒头说;活儿苦 的没法说;挣得没以前一半多。哥临出门撂下一句:小心;眼下咱村乱得很。
俺想起那个卖豆腐的;他是不是个坏蛋?
俺哥回家次数渐渐少了;有时背一口袋干粮就三五天七八天不回家。俺哥想多挣钱给俺买媳妇。但俺哥掰着手指头算算就没话了。俺哥一拳砸进脸盆里说;太少了;他娘的?菖;狗日的们真黑。俺看着水花四溅;俺知道俺的媳妇泡汤了。
想必爹也知道;爹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常做的事是在秋阳下坐在檐下发呆;一坐就多半天;旱烟炮常烫着手指头。以至于俺以为他脑瓜不行了。与爹的沉重相反;俺嫂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像只出了圈的绵羊;屋里屋外喧得欢;也异乎寻常地勤快起来。
俺印象中说不清嫂那些日子共买过几块豆腐回来。
这是个秋日难得的好天;天干净得像俺嫂擦的锅台;枝头有喜鹊喳喳地叫。这样的天适合忘记与放纵。俺一如既往地吃着煤渣;这东西在俺村越来越少;但俺总能找到。俺嫂把俺家能洗的东西都洗净晾院里。
俺嫂边做活边小声吟唱: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大磨推得团团转;小磨推得溜溜圆……
俺走进里屋说:“嫂唱的甚?怪逗人。”
俺嫂说:“好听么?”
俺嫂又唱:山歌子来子山歌;俺歌没有你歌多;三下两下唱完了;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嫂说:“二小;晓得不?按规矩该你接着唱。”
俺说:“唱就唱!”
俺把煤渣咽干净;清清嗓眼儿大声唱: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金银满柜柜;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玛瑙耳坠坠……
俺嫂笑得“咯咯”的像只乍抱窝的小母鸡。俺嫂说;二小;再唱;再唱。
俺想起爹哄俺睡唱过的: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鸡鸡;喂下鸡鸡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俺还没唱完;俺嫂就笑得直不起腰了;直说;二小;再唱再唱。可俺不会了。俺嫂笑着笑着就哭出泪来。俺嫂哭得伤心。俺嫂的泪像雨天檐下的帘。俺奇怪;问:“嫂;你哭甚?俺哥又扎你来?”
俺嫂住了泪;定定地瞅俺;叹息一声道:“你真傻。”
俺说;嫂放心;俺已偷偷把钢丝全扔河里了。俺嫂又定定瞅俺;说:“你咋这么傻?”
俺不知是咋;俺不吭。嫂再次定定地瞅俺片刻;最后像是一咬牙说:“二小;你会想姐么?”
俺点头。嫂独自喃喃:俺欠你。
俺嫂说:“二小;你想吃奶不?”
俺不吭声;但点点头。
蓝格莹莹的天;水格灵灵的奶。窑头村二不愣度过了他最幸福的岁月。俺幸福得死去活来。在接下来的短暂几天里;俺敢说;俺绝对是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二不愣。全怨那个狠毒的卖豆腐的家伙;他的最后一次出现;让俺坠落冰川。
俺不得不再次提到那个不凡的诗人;在乞讨路上俺跟他无数次探讨关于“奶”和“恋爱”的问题;诗人说:“当人开始思索时;也就是开始使用鸡巴时;人是最愚蠢的动物。”俺确信;俺在那一刻;绝对未能保持一个二不愣的天分。
这里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俺爹。俺爹在俺幸福无边的那段日子里;像是不存在一样。事实上俺爹确实不存在;他患上了爱遛街的毛病;一到俺幸福时刻的来临;他一准犯病。
俺早说过;俺爹脑子不行了。
哥的脑子里全是煤。黑;成了他眼睛里的全部颜色。有一回俺哥丁零哐啷地进屋;俺刚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提着裤子。但俺哥只高兴地说;二小;今儿哥多挣了五块钱。
你瞧;在如烟日子里;人的视野多么有限。
5
俺必须把那块豆腐处理掉;它搁置太久了。
俺正躺炕上眯眼回味;回味刚度过的美妙时光;门“哐”一声打开;哥黑头黑脸地进来;哥说;他娘的?菖;冒顶了;差点要了命。哥往俺身边一躺顺口问;爹呢?是啊;爹呢?爹出去遛街了;但这回似乎遛得太久了些。俺哥又问:你嫂呢?咋不做饭?
俺哥“通”地跳下炕里屋院外地寻;甚至看了猪圈;没影。俺哥急了;大呼:大!大!大!俺爹像头得到召唤的笨驴子;跌跌撞撞闯进来。
俺哥说:“大;俺媳妇呢?俺媳妇呢?俺媳妇不见了;俺媳妇跑球了。”
俺爹急得胡说起来:“咋?不能!刚还和二小……不是;咋?才还……唉!”
爹老泪和鼻涕随他的咳嗽一起下来。俺哥说:“大;不急;五十里山路她个瘸子跑个鬼;等俺弄死她。”
话音未落;俺嫂进院了。俺嫂一颠一颠地过来;俺、俺爹俺哥默不作声地看。俺哥忽然上去抡一巴掌。手起人落;俺嫂坐地上抱脑壳哆嗦。
俺哥怒不可遏;问:“干甚去来?”
俺嫂抹去嘴角一缕血红;没作声。她的蓬乱长发遮蔽了眼;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俺哥四处睃寻;檐下找了劈柴的斧子;扬起来像是过年贴的门神。俺哥大吼一声:“说!”
俺嫂怯声说:“买豆腐来。”
“豆腐?”俺哥俺爹异口同声;山村来了卖豆腐的;这不常见。
俺说:“卖豆腐的是结巴;俺见好几回。”
哥厉声说:“豆腐呢?”
俺嫂从她身下拎起压碎半边的豆腐。嫂的言行合情合理了;哥没理由再举着斧头。爹一把夺下来说;有煤;不用劈柴。俺嫂拉住俺手起来匆匆回屋做饭。俺哥愤愤不平:山里有的是黄豆;买 甚豆腐;败家货;打得不亏情。
俺嫂买回豆腐;似乎还带回比豆腐硬实的东西。俺嫂噼噼啪啪地拉着风匣子;像是铆足劲的发条。俺嫂眼里放着炽光比往日生动了许多。而且她对俺哥的野蛮似乎有无限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显然不是来自恐惧。
与待俺哥相反;嫂更温情地待俺;她不避讳狼吞虎咽的哥;一个劲儿往俺碗里夹菜。她甚至用春日一般的眼盯着俺说:“二小;姐好不好?”俺瞅一眼哥;哥没计较。俺说:“好。”她春情依然如故:“姐咋好?”俺血脉喷薄;几乎就要说;咋都好;姐让俺吃奶;姐奶最好。但俺爹忽然“噗”地把饭吐了一桌子;说:“天柱家的;饭咋这碜!”
俺哥一面骂俺嫂没淘净米硌了爹的牙一面出门去上工。俺嫂脸上溢着笑。俺嫂的笑一晚挂脸上;像个把奖状贴脑门的小学娃。俺惊讶俺嫂的变化;她像是吃了仙丹一样。俺想起那个结巴说的“你不吃;你嫂吃不?”看样子;俺嫂真吃了。
晚饭后俺和爹躺在热腾腾的炕上烫脊背。俺爹舒服地闭眼假寐。俺听到俺嫂在里屋叫;二小;给姐烧烧炕。
俺抬头看爹;爹毕竟老了;已很响地打起了鼾。俺跳下炕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
嫂依然笑着盯俺说;坐。俺和嫂面对面坐炕上。嫂笑着盯俺片刻就流下了两行泪。嫂说:“俺弟跟你同岁。”
俺说:“嗯;俺知道。”
嫂说:“二小;以后再不敢胡吃乱喝;也不敢瞎跑。”
俺说:“嗯。”
嫂又说:“以后想姐不?”
不等俺开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来。俺听到窗外呼呼地风响;深秋的脚步冷静地逼近;不管人们是否做好准备。俺嫂突然抬起头盯着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来;俺以为嫂又要让俺高兴;可嫂只淡淡地说;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个身说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俺朝另一个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听到悠扬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远古画册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诉。这幅画俺在甚地方见过;也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