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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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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烟囱,我会用锤子砸了它,但它是个窨井,它 深陷于地表,我除了拿一堆土去填平它,别无办法。我无法发泄我的仇恨。后来 我用脚把窨井盖子踢到它本该在的位置上,我骑上自行车去小李家报信。
  有关小噘嘴的事情,厂里最终是这么判定的:她在生产区骑自行车,所以这 起工伤的责任由她自己承担。厂里没有赔一毛钱。那次小噘嘴的妈妈哭到厂里来, 说好歹求厂里给她买一台空调吧。她浑身烫伤,为了治病,七月天穿着一件橡皮 衣服,把身上都绑了起来,那种滋味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她又疼又热 又痒,天天哭着说不想活了。厂里说,那就照顾你一次,把劳资科的那台旧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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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拆回去吧。
  她妈妈就哭着走了。 假如让我回忆我的一九九四年,我会说,那一年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爱的
  事物都化为尘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尘土之上,好像一个傻逼。我年轻的时候不 是什么好东西,结了很多私仇,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私仇都可以用砖头木棍去解 决,可是到了白蓝和小噘嘴这里,你就算送我一挺机关枪,我都不知道该去射谁。 那时候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找不到所爱的人,尚且能爱爱这个世界,可是找不 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这个世界,这件事太荒谬。
  二OO四年,我去戴城的一家网吧,进门之后我就看见一根电线杆子戳在座 位上,玩的是 CS。此人用一把 AK47,枪法极烂,但他就是不死,闪转腾挪,东 躲西藏,三个人围捕他都没用。我看得好笑,从前他在厂里被师傅们围捕,这手 功夫在十年之后居然还没忘。后来他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被人用机关枪打成了筛子。我又想起他从前的样子,被逮住以后,一脸愁容好像 堂吉诃德,管工班的师傅们看见这种表情,淫心大发,十几个巴掌在他头上乱拍。 跟他玩 cs,我也会有一种把他打成筛子的冲动。
  后来他扭头看我,第一眼没把我认出来,再后来,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要和 我拥抱。我说:“长脚。他妈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长脚说:“你不要 叫我长脚,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长脚把我拖到账台前面,我把账台拍得山响,女掌柜从后面探出头来,她还 是像从前一样,小小的脸蛋,细细的眼眉,但嘴巴却不噘了。她一看见我就发出 一声尖叫,跑出账台挎着我的胳膊。她戴着一副黑手套,我注意到了。她说:“Sweet Heart!喝酒去!”
  那天在饭馆里喝酒,他们说我来得不巧,小李带着儿子去南京了。我问小噘 嘴:“你怎么嘴巴不噘了?整容了?”说完“整容”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她却不 生气,说:“都三十岁了,还噘着嘴,成尖嘴婆了。”
  我说:“这下麻烦了,我喊你‘小噘嘴’都喊习惯了,你现在既不小也不噘 嘴。”她说:“你叫我 SweetHeart 啊,你现在天天嘴里夹着英语说话吧?”我说:
  “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天天夹着操他妈说话。” 我故意问长脚:“长脚,你现在还在修管子?”长脚说:“去你的,我现在是
  网吧的投资人,电脑公司的老板。”我说:“还是修管子好,外国叫水喉工,到人 家家里去修水管,经常能有艳遇。”长脚说:“我不要艳遇,有了艳遇就拿不到工 钱了。”我说:“你可以跟她们在家里捉迷藏,肯定逮不住你。”
  小噘嘴说:“你不要欺负长脚了。他刚刚遭受了人生第一次失恋。”我说:“三 十岁的人才第一次失恋?”长脚说:“操,讨厌!”小噘嘴说:“长脚爱上了隔壁 服装店的女老板,正使劲追呢,人家忽然拎了个小孩在他面前,说是自己的儿子, 长脚要娶她还得搭上做小孩的爸爸。”我说:“这不挺好吗?”长脚说:“你看我 像是做爸爸的人吗?我得衡量衡量,我没有失恋!”
  后来我们都喝醉了,长脚率先溜到桌子底下。我和小噘嘴呆头呆脑地看着对 方,小噘嘴忽然说:“你太不够哥们了,我出了事以后,你都没来看过我。” 我说:“我那时候心肠软,见不得你的样子。你们结婚都没请我嘛。”
  “压根就没办喜事,他爹妈不同意。”小噘嘴说,“后来我们去上海治病,再 回到厂里一看,你已经跑了。”
  “你得原谅我。我呆不下去了。”
  “我呀,我知道你那时候喜欢的是白蓝,我还以为你去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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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了。她走了。”
  “她去哪里了?”
  “外国。”我说。我不想再谈白蓝,我对小噘嘴说:“我那时候想,要是李光 南不肯娶你,我就娶你算了。可惜这混蛋不松口。”
  小噘嘴说:“我才不要嫁给你!”说完,她也溜到了桌子底下。 九四年的时候,由于担心厂里买断工龄,我爸爸早早地退休了,拿五百块钱
  一个月,每天在麻将桌上度过他的无聊光阴。他很快长出了白头发,陈年的腰伤 发作,渐渐变成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我没想到他会老得如此迅速,好像一棵 秋天的乔木,一夜之间就改变了面目。我想我到老了也会如此,或者如白蓝所说, 未老先衰,那样就不必忍受突如其来的衰老的煎熬了。我爸爸以前揍过我,后来 我跟他对打。再后来我就没有碰过他。我再也不会去揍我的爸爸了,这件事情是 我年轻时候唯一的耻辱,而且永远洗刷不掉。
  我爸爸退休之前,托人找到糖精厂的保卫科长,他们是老同事。保卫科长答 应把我调到门房里去做厂警,这事情我没同意。我听白蓝说过:“小路,将来你 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去做看大门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样你就真的未老 先衰了,我会伤心的。”
  后来保卫科长说,不做厂警也可以,把路小路借调到联防队去,那儿更清闲。 我也没答应,众所周知,在某些年份里,联防队的名声很难听。
  那一年,我抽空去上海找白蓝,我手里只有一个地址而已。我坐上火车,沿 着沪宁线往东,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坐上公共汽车,到医学院去找白蓝。 宿舍的人告诉我,白蓝上个星期就走了,去哪里不知道。我失去了目标,也不知 道该去哪里,只能一个人在医学院里逛。这是真正的大学,不是我读的野鸡大学, 也不是戴城那种小家子气的大学。我在里面逛了很久,每一条道路仿佛都很熟悉, 地上的落叶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片枯叶都只能踩出一声咔嚓,这是 夏天的风声所留下的遗响。我想你是一个多么诗意的人,可惜诗意对人们来说近 乎是一种缺陷。我好像已经有几辈子没见到她了。
  后来我走进了一条黑暗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两旁放着很多瓶子,瓶子里 全是人体器官标本。再往前走,有很多怪胎标本,都是被扭曲得目不忍睹的胎儿。 一切都是那么地怪异,好像是有人在召唤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扇门前,门锁着, 我通过小窗向里面张望,看见几具尸体摆放在那里,用布盖着,如此安静,我好 像是走到了人世尽头。猛然之间,我毛骨悚然,返身狂奔而去,那寂静之中的笑 声告诉我,所谓奇异的旅程在此已经画上句号。
  那天晚上我回到火车站,打算回戴城,在北广场上遇到了三个人,发生了一 点口角,这三个人不由分说围着我就打。我被他们揪住,无法脱身,当时我听见 其中一个人竟然操着戴城口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对打中我的一个槽牙掉在 了地上,脸上全是血。后来这三个人扬长而去,我也不敢去追,只能跑进火车站, 在厕所里洗了把脸,免得警察把我请进去。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半边 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潇洒风采,与我在医学院看到的怪胎相去 无几。
  那天我上了火车,是站票,火车非常拥挤。我被打得昏头昏脑,实在站不动 了,就跑到餐车那里,要了一杯十八块钱的绿茶,然后我就可以坐在餐车上了。 我非常想睡觉,头晕得像在坐旋转木马,但我又不敢睡,怕坐过站。后来,对面 有一个女孩问我:“你去哪里?”
  我说:“去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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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你睡一会儿吧,到站我叫你。”
  我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肿着),她对我笑笑,这是一个微胖的女 孩,眼睛很大。我心想,只要老子不死,我一定找你做我的女朋友。后来我倒在 桌子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拍我的肩膀,说:“戴城到了。”我醒来觉得 头痛欲裂,站起身打算下车,见她不动弹,我问她:“你不下车?”
  她说:“我去南京,我是南京人。” 那天我跌跌撞撞下车,心乱如麻,我想我就这么失去了最爱的人,这个南京
  的姑娘,我也要记住她一辈子。 很多年以后,我坐在上海的马路牙子上,我对着张小尹讲这些故事。后来她
  成了我老婆,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她很开心,我决定每天给她讲一点,但有关工 厂的故事已经被我讲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尾,即使你有一个《百年 孤独》式的开头,那个结尾也有可能很烂,但总比没有结尾好。
  我对张小尹说,我确实做过很多坏事,那年我在上海火车站被人打,回去就 加入了联防队。我真他妈想找一群人来揍揍,甚至是拿电警棍往人身上戳。结果 联防队发给我一根手电筒,虽然也是用电的,但效果相差太大。我拎着手电筒在 街上晃悠,心里很不爽。那时我妈很担心,让我不要太卖命,真的把命卖掉了就 要不回来了。我对我妈说:“怕什么?联防队专门欺负好人的。”
  张小尹问我:“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决定辞职了呢?” 我说,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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