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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呓语-尤凤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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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头一遭去。我说阴阳河离这远么?他说说远能走一百年,说近眼一眨就能跨
过去。我说阴阳河宽不宽?他说白花花望不到边儿。我说过河要坐船?他说能到河
边的人身子轻,踏着水皮就能过。我说原你咋不过河呢?他说我不想过,过去就再
也回不来。我说这边你还有心事?原说你知道。我说你记挂你爹妈?他说养育之情
已经了。我说那你还有啥牵挂?他说你知道。我说原我咋会知道呢?他说你知道。
我说原我得走了,他说珠你别走,走了再也看不见我了。我说我不信。他说是真
的,你只能看见我这一遭。我说原你咋老是说瞎话?他说珠我不是说瞎话,你真的
只能见我这一遭。我说原要是我想见你呢?他说那也办不到。说到这儿原显得很忧
愁,他又说,珠别难过,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我时时刻刻都随在你身边。
我说原这话可当真么?他说当真。我说原我咋会知道你在我跟前?原说你叫我一
声。我说你会应?原说我会应,只是你得到村外。我说行我就到村外。他说珠天快
亮了。我说不对呵原,天要黑了。他说咋都对,我要走了。我说原你要到哪儿去?
原说就在这周遭,你啥时叫我啥时到。我说原好清苦。他说有你便不苦。我说你要
我咋?他说珠你应我一桩事。我说原你只管说,要饭食还是要银钱?他说珠我要
你。我说你要我?他说要你和我做了那桩事。我说哪桩事?他说你知道。我说不知
道。他又说你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珠我要吃……麦粒儿。我说麦粒儿在
厢房囤子里。他说才不是,我不吃那麦粒儿,在这儿,他边说边向我那地方伸过手
……

    他摸你的……

    我吓醒了。睁眼一看,窗纸麻麻亮,房里空空荡荡,真害怕。

    你男人?

    不在家。他在城里跑生意。

    死鬼原就乘机缠上你。

    他不行。

    咋不行?

    鬼魂和人隔了万重山。原没说错,我只能见他那一遭,可我知道他能看见我。

    鬼看人?

    我想证证原对我说的话,那天是好天,日头亮亮的,我去河里洗衣裳。我站在
水边看河滩,我轻轻说原我来了,你在哪儿呢?过了不一会儿,只见平平稳稳的河
滩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带着沙在原地转呵转呵,不移不散,就像站着一个人。我
立时明白那就是原在向我显形。我的鼻子一酸,眼里淌出泪,我说原我看见你啦,
你没对我说瞎话,你总是随着我。你歇了吧,别累着!我这一说,那旋风果然慢慢
停息了,河滩又像原先那般白亮白亮,空空荡荡。可我知道原还在那儿,他站着,
朝我看。从那往后,只要想原了,我就去河洗衣裳,见见他的形,我公爹说珠你的
衣裳总也洗不完啊!我说爹衣裳穿了脏,脏了洗,哪会有洗完的时候呢。以后公爹
就不说什么了,由着我,可还是向别人唠叨我爱干净。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天冷
了,下雪了。冬至那天,我回了娘家,回来天已落黑,我有些害怕,大步快走。快
到村头时迎面过来一个人,我认出他是家里的伙计,便松了口气。他和我男人是平
辈,我跟着男人叫他柱哥。因家里穷,没有地,他一直在俺公爹家当伙计。他长得
很壮实,为人憨厚,见了女人就脸红。虽说一个锅里摸勺子半年多,可记不得啥时
候他主动和我说过话。饭摆在桌上,我说柱哥吃吧,他嗯一声,就闷头吃起来。看
见他过来,我的心定了,说柱哥天黑你到哪儿去?他在我面前站住,不说话,盯着
我。忽然我觉出他的眼神不对,他从来不用这样亮亮的眼光看我。珠,他叫道,这
一声吓得我魂儿出了窍,原!是原的声音!我瞪大了眼。他说珠别害怕我是原,你
听不出我是原了吗?这一句我听得更真切了,完完全全是原的声音,这更叫我恐
惧,全身直抖。他说珠我真的是原,你柱哥正在伙计屋睡觉,我借了他的身,搭上
出来和你相会。我没有别的办法呀!我牙直打颤,依然说不出话来。他更急了,伸
手按住我的肩膀说,珠我的时间不多,这办法刚学会,头一遭用,坚持不了多会
儿。你不信我的话音,那些事总该信的,记得那河套,那些小蟹子……还有比赛谁
撒尿远……我听到这儿全明白了,“哇”地哭起来,边哭边道原你好可怜啊!好可
怜啊!原,不,柱哥,也不,是新柱哥,哦,新柱哥一下子把我抱住,抱得紧紧
的,我闻见一股清香味,我清楚是原从那边儿带过来的香火味儿。这时我听见原迸
着哭声说:珠,抱着你真好,我舍不得你走,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主儿。
我恋你可也不该缠你,没完没了更没道理。只因我过不去那道河,求你相帮,帮我
渡到河那边儿。我说原你说过那道河踏着水皮就能过。原说有的鬼魂行,有的鬼魂
不行。我问哪样的不行?原说阴阳人的鬼魂过不了阴阳河,我问啥是阴阳人?原说
一是割掉男根的太监,再就是一辈子没沾过女人的童男子……就像我,珠,这个你
知道。我说原,我知道啥呢?原说你知道我没沾女人身。我说你看了我那……他说
那不算。我说你抱过我,他说那也不算。我抬起头,可不敢看他的脸,我说原,我
不明白不沾女人的男人到底犯了啥王法,死了都不得安神。原说阳间的事情说不
清,阴间的事情照样说不清,朝廷百官昏庸,阎王小鬼横行,死活没个说理的地
儿。过不了阴阳河只能游游荡荡做野鬼。挨饿受冻不说,还不得投胎人间,下辈子
只能做猪做羊挨刀宰。我说原你真可怜,咱俩有情份,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
你,我想帮你,可不知道该怎么帮。原说珠你知道……我说原我真的不知道。他说
珠求你让我吃麦粒儿。这时,我忽然感到新柱哥身子晃晃悠悠站不住,像叫人在拼
命地推。后来他松开我,一溜小跑往村子跑去了。

    好一个不要脸的死鬼原!

    我觉得像做了一个白日梦。

    好色的邪劲赛二爷。

    那晚我回到家,仍然胆颤心惊,也疑疑惑惑。我问公爹柱哥在家么?公爹说回
来了。我问他出去了?公爹说吃了夜饭他回屋睡了,可后来我从窗上见他出门了,
也不知到哪儿。平常黑了天他哪儿都不去,今天走得急急乎乎,像有啥要紧事儿,
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喊一声他没听见,没应。公爹的话证实了原的作为,真的是他
借体附魂在村头与我相见。鬼魂附人身这种事听得不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
想到竟叫自己遇上了。说起来吓人,细想想也就不怕了,只因我遇上的是原。原活
着的时候对我好,死后的鬼魂对我也很和气,用不着害怕。只是他要吃我的……,
叫我心里慌。他的魂,却是柱哥的身,让人羞。第二天早上在院里碰见挑水的柱
哥,我的心就怦坪地跳个不停。昨晚他曾抱着我亲,可他自己不知道。我觉得在他
面前抬不起头来,既像叫他弄了,又像叫他捉了奸。我还怀疑事后他是不是一点也
不记得了。差不多一整天,我都避着他,实在避不了就低下头。后来我慢慢觉出他
和平常没啥两样的,还是不声不吭,只知闷头干活儿。冬天地里没活了,他就在院
里忙活,捆草、垫圈、打扫院子,一点不肯闲着。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还是不踏
实,像有一面鼓在敲。捱到傍黑,我再也沉不住气了,见他在牲口栏里筛草,便走
过去,问柱哥昨天傍黑你去村外了?他说没。我又问那你干啥了?他说睡觉。我说
一觉睡到大天亮么?他说嗯。这时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柱哥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只是像一头牲口把原驮到村外去。想想柱哥也够可怜的,是当牲口的命,给东家
没黑没白做活像牲口,驮人家去会相好的也像牲口。说来也怪,以前我从来不留神
柱哥,我男人回来和他也没什么话说。他在家里出出进进,却像没他这个人。可自
出了那码事后,我变了,随时随地都留意他,偷偷用眼瞄他,看得常了,我觉得挺
顺眼的。虽说算不上个美男子,可也算得条正正经经的汉子。

    还是往下说死鬼原。

    原和柱哥已经分不开。说原就得说柱哥。我愿常和柱哥在一起。为了原便当,
每逢柱哥去赶集,我说咱一道,我买了东西你拿着。柱哥就拿眼看着我公爹,我公
爹不说话就是应允了。公爹应允了柱哥就带我去赶集。虽是伙计和东家少奶奶,还
是男女有别。柱哥很知理,从不和我并肩走,他在前,我跟着。我知道这时候原也
同我们一道行。他寻了机会就会附上柱哥身。看样要做成很不容易,我等着,只要
见前面的柱哥身子一晃悠,脚步一趔趄,我就明白原成了。他已占了柱哥身,他们
合成了新柱哥。这时候新柱哥就转过身等着我,眼光亮亮地看着我,这眼光叫我心
里颤。我快活,也心酸,泪在眼窝里打转转。新柱哥膀靠膀和我向前走。路上人很
多,他和我啥也不能做,他就用嘴做。说他想要我,想得心口疼。说世人都说天堂
好,可怎比人间儿女情?他说他爱我也恨我,恨的是没让他活时做成那桩事,才叫
他的鬼魂没归宿。我说原你无理,强求人。他说无理就是有理,有理就是混帐。世
间的多少事理都反着,黑白颠倒,是非不明,杀人的说杀得有道,抢人的说抢得正
当,有情人做不了夫妻,无情的百年断守,恩恩怨怨,怨怨恩恩,无尽无了,无了
无尽。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看破红尘,投井上吊,抹脖子喝药,是智也是愚,是明也
是暗。岂不知命归九泉同样也不消停,鬼也分穷富,鬼也有高低。世间人杀人,阴
间鬼杀鬼。不一样的是人杀人见血,鬼杀鬼不见血。我说原你牢骚多,你不能叫人
随你意。你死了,该心安。他说我不能。我说原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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