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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欧阳山)-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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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的时候,她隐隐约约觉着战场向前移动,许多脚步声打她身边经过,她想动弹一下,但是不成,一点气力也没有。不久,她就听见了胡杏的尖叫声:
  “家姐!——救我!——”
  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的感觉恢复了,她的眼睛睁开了,疼痛的折磨消失了,浑身的气力也涌出来了。
  “好苦命的妹子呀!”她高声叫了起来。虽然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依然相信自己是曾经高声叫嚷过。她一手摸摸脸,觉着有些滑滑腻腻的东西,且不去管它;又一手摸摸地上,原来那又厚、又重、又腥、又冷的柴刀还在。于是这位美丽、端庄、肤色赤黑的女英雄一翻身爬了起来,举起柴刀,就向前赶去。果然跑了十丈、八丈远,她就看见她的杏仔象一只死羊一样,浑身瘫软,毫不动弹,脸色发青,眼睛紧闭,趴在那率领兽兵的为头的恶汉肩上。那为头的恶汉也无心恋战,扛起抢来的姑娘,朝螺冲桥脚的小铺子走去,看来是想把胡杏先劫回蛇冈连部,再作道理。胡柳看见这种情景,哪里容得他下!只见她迈开赤脚,举起柴刀,飞快地穿过众人,赶上扛着胡杏的恶汉,手起刀落,连衣服带皮肉,在那恶汉肩膀上劈开了一道深沟,鲜血四溅。那恶汉摔下胡杏,把上好膛的步枪对准胡柳的炽热的心窝放了一枪。砰訇一声、火光在黄昏中闪了一闪,人人赞羡的胡柳就倒在螺冲桥脚下,一条红色的小溪蜿蜒流进那曾经养育过她的螺冲里面。……
  从大帽冈冲下来的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卓九条大汉,每人手里拿着一枝崭新的驳壳枪,衣兜里装满了子弹;后面跟着二三十名见义勇为的农场工人,拿着铁笔、铁锹等长短武器,沿着螺冲南岸压下来。从小帽冈冲下来的周炳,高高地举起曲尺枪,带着一二十名向往革命的穷苦学生,手里拿着竹升、扁担、木棍、铁尺,从螺冲北岸奔上桥头,那恶汉对着手无寸铁的胡柳开枪的时候,两帮人刚刚赶到。枪声一响,大家的眼睛全红了。周炳和陶华不约而同地高声喊道:“杀呀!杀光那些畜生!”大家一齐开了火。一时枪声砰嘭,火光闪闪,子弹呼啸,嘶嘶作响。那十二名兵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许多人,更不明白这许多人到底有多少枪,一时心慌意乱,举起枪乱放一通。那为头的兵士虽然伤了肩膀,到底比较镇定。他一面指挥两个叫胡柳砍伤的兵士押着胡杏先回连部,一面指挥其他的兵士在后掩护,且战且退。周炳被推举做临时指挥,他先吩咐两个学生借了门板、绳索,把胡柳赶快抬回家里,找大夫来医治;又吩咐所有不带枪的农场工人和穷苦学生,暂时停在螺冲桥边,不要前进;自己带着赤卫队的九条好汉,仆倒地上,一面在黑暗中射击,一面穷撵穷追。周炳使出了广州起义时候学来的全套本事,满心想把那些肮脏的敌人一拳打成粉碎,把被抢走的胡杏平平安安地解救出来,但是敌人却死命拦住他们,不肯闪开。他们使劲往前爬几步,敌人的火力就雨点似地洒过来,打得路旁的砖墙梯他作响;他们爬得慢一些,敌人的枪弹也就稀疏一些。丘照悄悄对王通说:“这样打法,我受不了。你们瞧我的!”他正拱起脊梁,准备往前冲,不料敌人一排子弹扫过来,幸亏王通一手把他拽住,才没受伤。胡松和区卓没打过仗,虽有浑身力量,不知往哪里使,正在暗地里叽咕,恨得象芒刺在背,好不难受!胡树也是新学会使枪的,只管瞄着敌人尽情地打,打了一梭又一梭,别的事全不理会。陶华、马明、关杰、邵煜四个一面打枪,一面暗地商量,好不好分一批人迂回一下,包抄敌人的后路。正商议着,敌人的火力突然密起来。周炳叫胡树回来传话,说估计敌人密集射击以后,可能要退,好不好大家集中在左边墙根下,待敌人火力一落,就沿着墙根向前冲刺。大家一听,都说打过大仗的人,到底有点学问,都十分同意,一个接着一个地向左边墙根运动。果然火力一弱,周炳拿身体靠着墙壁,大叫一声:“冲呀!”迎着敌人猛扑过去。后面众英雄同声响应道:“冲呀!冲呀!冲呀!”也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插进敌人的阵地里,又一面冲,一面朝四面八方的敌人开枪。敌人阻挡这一阵子,已经有些伤亡,更想不到农场工人这么勇敢,一下子插进他们的核心,登时惊惶失措起来。为头的见势子不妙,就举起枪托假意顶了两下,大声叫道:
  “走哇!”
  叫完了,回身就跑。其余的兵士有些跟着跑,有些跳进冲里,有些窜进横巷,都四散奔逃。赤卫队追了一阵子,既抓不到人,又找不到胡杏的踪影,就停下来商议。原来这时候胡杏已经不在蛇冈的连部,却叫那些丘八拿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扔进一只船里,连夜解到省城去了。当时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卓等人,打得奋起,都主张追到蛇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砸了他的连部,救出胡杏再说。丘照指着胸膛,慷慨陈词道:“没见过乡团打得,保安队打得,稽查站打得,就这连部打他娘不得!”陶华、马明、关杰、邵煜四人商议,觉着事已至此,烂包是烂定了,也没个收手处。陶华甚至这样说:“左家的女儿嫁给左家,左是个左了!不如就此拼了吧!”就差周公没开口。这时候周公的心里,七国也没有那么乱,只沉思着不做声。后来他左想不通,右想不对,却想起了五个月之前,鸿发绸缎庄开张那天,金端同志跟他说的两句话来。他把头抬了起来,望着满天的繁星,望着明亮的天河,复述金端那两句话道:
  “……那天晚上,金端同志最后说:‘为了马上夺取政权,你们应该避免牺牲,保存力量,以便做一次最后的斗争!不会太久了,是么?’这两句话我记得十分清楚,回来之后,也跟你们谈过的,一点也错不了!”
  周炳复述了这两句话之后,他自己那乱蹦乱跳的心情稍为平静了一些,那两条只想往前赶的腿巴子也安定了下来,脑筋也慢慢清明了。其他的人也跟周炳一样,逐渐逐渐地,一个一个地安静下来。周炳又开言道:
  “事情已经闹出来了,看来是事前无法控制的。现在,咱们得好好想一想。第一,这回跟咱们干的不是乡团,不是保安队,不是稽查站,却是国民党的正规军队。咱们如果准备往下干,就要准备打一场正式的战争。第二,驻扎在震南村的敌人是一个整整的连,分散在蛇冈、大帽冈、小帽冈三个据点,把咱们包围在当中。咱们只有十个人,十枝枪,子弹又不能补充;敌人不论枪枝也好,人数也好,即使有许多空额,也要比咱们多十倍。第三,刚才既然打响了,敌人是不会甘休的。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有了布置,要动手消灭咱们。咱们决定怎么办,就要立刻行动,一分钟也不能迟缓。应该想到,局势是非常急迫,非常危险的!”
  大家一听,果然不错,就纷纷问周炳该怎么办。周炳跟陶华、马明两人商量了几句,就转过身来对大家说:
  “本来咱们应该忍耐一下,不暴露咱们的力量,最好。但是如今敌人太过残暴,横竖已经打响了,咱们也绝不后悔!当前之计,咱们就必须执行上级的命令:避免牺牲,保存力量!农场是不能回去的。胡家,也是去不得的了。咱们只有各散东西,分头找地方落脚,将来再慢慢联络。依我看来,能投红军的就投红军,能回省城的就回省城,能找个乡下地方的就找个乡下地方避一避。我是这里的教师,可以迟一步走,跟各方面联络联络,也料理料理善后。你们看,敌人已经出动了!再过十五分钟,咱们就没法儿突围了!”
  大家顺着周炳的手势一望,果然望见蛇冈上,大帽冈上,小帽冈上,都一样电光闪烁,人影摇曳,从那一片光影中间,又隐约传来喧嚷忙乱的声音。敌人是大举出动无疑了。接着再一商量,胡树、胡松觉着既已无家可归,到省城也人生路不熟,坚决要上北江找冯斗,再找陶华的兄弟陶实,带上枪支,投红军去。其余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区卓七个弟兄,有上北江的,有上东江的,有去西江的,有去省城的,都坚决要带着枪枝,暂时避过一阵风头再说。主意一定,立刻行动。大家都把钞票、银毫,塞给胡家兄弟,又纷纷握手,搂抱,叮咛,盟誓,约定了后会之期,纷纷洒泪而别。霎时间,这里只留下周炳、陶华两人,螺冲岸边变得静悄悄的,寂寞难耐。周炳顿了一顿脚,叹了一口气,就和陶华走回村中,陶华自去何勤家里,带上何娇一道出走。周炳独自一人,奔到胡家,只见人出人进,十分忙乱。那温柔淡定的胡柳,平平静静地躺在进门那张板床上,草席上染着斑斑的鲜血,已经奄奄一息了。胡源和胡王氏两人,呆呆地坐在矮凳上,对着一盏孤灯发楞。左邻右里的人们,穿梭般地来来往往,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胡源垂头丧气地说:
  “阿柳看来是不中用了!其余的人呢?”
  周炳坐在床边,勉强忍住悲伤道:“阿杏没找到。阿树、阿松暂时上别处去躲几天,过一阵子就回来看你们。”
  往后,大家都不说话,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小煤油灯噗噗地跳着。周炳俯下身去,把胡柳搂在怀中,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看她那眼尾很长,下巴尖尖,颜色黑里泛红的圆脸。看得出来,周炳的心正感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他使力咬紧两边牙巴骨子,止住那浑身的颤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
  “阿柳,你醒一醒,你望一望我。你太勇敢了!人们会把你的名字编在歌子里面唱,人们会把你的行为一直唱五百年!
  睁一睁眼,望一望我,哪怕……”
  人世间没有见过的奇迹出现了。胡柳当真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还是那样纯洁,多情,看来象冷,实在是热,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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