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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欧阳山)-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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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明再问道:
  “那么你呢?他走了,你走不走?”
  区卓没有立刻回答,却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工棚里面,十分庄严地高声说道:
  “他走他的,我干我的!我不是他的兄弟,我是大家伙儿的兄弟!就是把我烧成炭、煅成灰,我还是跟大家伙儿粘在一块儿!”
  胡树、胡松一齐跳起来,搂住他,又一齐说:“这才像句革命话!”
  陶华也走近他身边对他说:“小兄弟,你伤心什么呢?你有这个志气,你就是一个人!大家伙儿绝亏待不了你!”
  眼看着区卓、胡树、胡松三个人有商有量地下了山冈,朝田基大路走去了,陶华、马明两个人才走进工棚。这大茅棚里面,人声嘈杂,乌烟瘴气。有抽烟的,有喝酒的,有下棋的,有看小说的,有赌钱的,有唱木鱼书的,有睡觉的,有洗衣服的,成百个人、成百个样儿。区细在自己的木架床前收拾行李,只等公司的手续一下来就走。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四个人围着他苦苦劝说。马有是同情区细的,他只是站在一旁,既不动手,也不动口。陶华、马明把关杰拉在一边,研究佃户抢粮的事儿。研究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就丢下区细,走出工棚,一道去找政治指导员周炳商量。周炳听明了情况,那眉头结成个大疙疸,只是打不开。过了半天,他才透了一口大气,声音沙哑地说道:“也没见过这么难的!什么事情都从四面八方堆过来,压在一道了!”关杰接上说:“可不!按道理说,是该动手的。可是一动手,人家何福荫堂也不肯干休,那时又该怎么办?偏偏这个时候,谭槟大叔又不露面,真是作难死人!”一提起谭槟的名字,周炳就想起那自称巡视员的李子木,又想起他所说的那番不祥的鬼话,不觉头脑胀痛,像拿绳索勒着似的,连气都透不出来。他举起拳头捶打着前额,声音紧绷绷地说:“他何家从前逼死过多少人,饿死过多少人,害死过多少人,还没给他算过账!如今大家没吃的,眼看又要饿死许多人了,他们却把粮食运到仙汾,高价粜出!大家要吃他几石米,有什么话讲?正是顺天理、合人情的!至于以后,那也不打紧。他们要逼死大家,大家跟他们干就是!大不了咱们把从前那些破枪挖出来,擦擦干,上点油,也就对付着能使唤了!实在打他们不过,咱们还可以上梁山!不过——”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想说事情重大,最好等谭槟来商量商量,但是他又不想提起谭槟的名字,便转了口气道:“孔明、关夫子两个说得对,这么大的事情,应该问问党。不然的话,你把队伍拉出了村口,你还不知道该往东江呢,该往西江呢,还是该上北江呢。——没有罗盘,驶不到埠!”大家都点关。可是难处也在这里:党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后来大家再三斟酌,还是要周炳去顺德黄群那里走一遭。这边的事情,搁两天再说。周炳毫不踌躇,立刻从床底拉出藤筐子,吹去灰尘,收拾行李。
  这时候,区细也背着一个破烂口袋,离开了试验农场,由邵煜、丘照、王通三个人陪送着,来到了震南村北面的村口。区细坐在社台旁边一张石头凳子上,两眼无光地望着他后面的村舍、村边树木和广阔的田野。这张石头凳子,就是两年前周炳从上海回到震南村,刚进村,在这里歇脚,遇见何娇的地方。区细叫他们三个人骂了一路,只是不吭声,现在仍然紧紧闭着嘴巴,光拿眼睛望天。邵煜用手摇着他的肩膀,又生气、又恳切地说:“拿眼睛望着我!你敢么?你只要望我一眼,你就一定舍不得离开我!我什么话没给你说尽?你就是不肯回心转意!唉,枉费你长得一貌堂堂,却是个冬瓜倒瓤!看你生来好眉好貌,跟炳哥也有得比的,那里面却看不得!你挑这阵子丢开大伙儿,你这不是人面兽心、狼肝狗肺么?”区细上身动了一动,还是没做声。王通又着急、又心疼地接着说:“我不像煜嫂斯文,也不会说话。我跟你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只因你是炳哥的老表,一向也把你看成亲兄弟一般。有吃的,从来不曾少过你!有玩有乐的,从来不曾漏过你!有灾有难的,从来不曾推过你出头!如今嘴唇皮都说裂了,你只管犟!莫怪我心直口快说一句:你只要一脚跨过这东沙江,我们这朋友是准做不成的了!”丘照拿手捶着胸膛,愤慨之极地说:“的确,是话都说尽了!我跟你玩泥沙,一块儿长大,你如今给我丢人!这叫我怎么受!我只想象把刀子捅开这里,把心挖出来,叫你瞧瞧是怎样的!也拿刀子捅开你那里,把心挖出来,叫大家瞧瞧是怎样的!我亲手杀了你,也比叫国民党杀了你好!”最后,他悲痛干嚎地大叫了一声:唉!——”就没再往下说。区细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受了感动。只见他浑身发抖地移动一下位子,还是不开腔。
  正在这个危急关头,周炳、陶华、马明、关杰四个人走出村外来了。关杰首先上前劝区细道:“阿细兄弟,不怕得罪你说,做人是不能光想自己的!你越是眼红别人走运,越是怨恨自己倒霉,——那你的霉就越是要倒下去!凡事看开一点,听听别人的话,顺顺别人的意,你就没事儿,心里就舒坦了,跟弟兄们就处得好了,看队里的事儿就比自己的事儿重了!”马明接着也劝区细道:“关夫子说的一点儿不错。他是肯用心思,明白道理的人。咱们队里如今正要办大事呢!你不是说咱们不算赤卫队,只算耕田队么?这回可不一样了。这回是真正的赤卫队了。够你干的呢!够你过瘾的呢!快回去吧!你只要一往回走,咱们一样是打虎不离的亲兄弟!”陶华笑着,拍着巴掌,使唤他那出众的豪迈劲儿说:“岂止是亲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多了呢!正像俗语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就要割五斤肉,打十斤酒,贺他一贺!阿细兄弟,不要心急,也不要心灰。咱们的事业是很大很大的事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呢!听冼鉴、冯斗、谭槟他们的口气,比起省港罢工、出师北伐、广州暴动,还不知要大多少多少倍呢!咱们还不知道要翻多少山,越多少岭,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冒多少枪林弹雨,砍多少虎貌豺狼,去跟全天下的英雄豪杰会面呢!干这样出色的事情,还有什么亏负了你的地方?别懵住了吧!”
  任凭别人怎么说,骂也好,劝也好,区细只是摇摇头、点点头,又点点头、摇摇头,不曾开过口。周炳看见这种情形,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便对大家说:“你们回去吧。”又对区细说:“走,我送你一程。”于是他两老表各人挽着自己的行李,坐渡船过了东沙江,一路向仙汾市走去。沿途塘、堑、冲、湾,祠、庙、村、店,风景极其秀丽。可是他们既无心观赏,又无话可说,只是频频擦汗,闷闷走路。到了三岔路口,要分手了,周炳紧紧握住区细的手,不肯分开。只见他两眼发呆,嘴唇发抖,很久都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低声嘱咐区细道:
  “回去之后,第一替我问候三姨爹和三姨。其次,替我问候舅舅和舅母。顺便也到我家里,瞧瞧我爹跟娘。告诉他们大家:我在这里很好,连伤风咳嗽都没害过,——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家的。……至于你……自己的船、自己掌着舵,凡事小心一点,多想几遍才干就是了,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临别赠言:我说有三件事,你一生一世,也不要忘记!第一件,你要记住,你有个好姐姐。她不但才貌无双,而且英勇壮烈。是帝国主义夺去了她的前途远大的生命!第二件,你要记住,你参加过广州起义。这回起义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可是迟早要达到的!你是挂过红领带的人,民众自然喜欢你,可是有些人不喜欢,你要当心他们的明枪暗箭才好!第三件,你要记住,你永远是咱们的赤卫队员。咱赤卫队要闹革命,这是定了的!咱目前不知怎么闹法,将来总会知道。你在省城,要是混不下去了,站不住脚了,你就赶快归队,好比浪子回家一样,不要多心!”
  听了这样情深似海的话,区细能说什么呢?当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有点儿后悔,又觉着如今后悔是太迟了。周炳抓住他的手,一直不放松。他觉着周炳的手好像一团烈火,烧疼了自己的手。他想去抓那团烈火,又不敢去抓;他想甩开那团烈火,却又怎么也舍不得。后来周炳去远了,区细还如痴如醉地站在那三岔路口,想着那重重的心事。最后,他想道:
  “怎么人人说我那么像他,——我又那么不像他!”
  周炳大踏步赶到渡口,雇了一只小艇接驳,上了开往顺德容奇镇的轮渡。这轮渡由一只小火轮拖带,在江面上绕了一个大湾,走了几个钟头,来到了顺德县的容奇镇。这容奇镇是顺德的热闹地方,往年蚕丝业繁荣的时候,市面十分旺盛,近几年蚕丝业衰落了,市面才显得清淡下来。但是周围几十里地方,家家种桑养鱼,育蚕缫丝,光景也还算富裕。又因为这些手艺,多半是妇女干的,所以她们手里有钱,嘴里也就能说话。有不少妇女,就不肯嫁人受罪,自己把头发梳成髻,叫做“自梳”;也有些妇女虽然名义上嫁了人,但不到婆家去过日子,叫做“不落家”。这些妇女立志过一辈子独身生活,就邀约三、五个知心好友,找幢房屋,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人们把这样的房屋叫做“姑婆屋”。那天周炳上了码头,曲曲折折地拐了几个弯,就来到一间那样的“姑婆屋”前面,一打门,恰巧开门的正是黄群大姐。这黄群年纪虽已二十八、九,比他姐姐周泉还大一些,但是没有结婚,矮小结实,热情活泼。她一把拉住周炳,将他当做亲兄弟一样,又摸、又捏,又疼、又骂,十分亲热。周炳怪不好意思,一直拿手帕擦汗,那张白净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他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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