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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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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大哥因病去世的噩耗。原来法国人把深紫当做次丧服,正是兄弟姊妹的丧服。返国后多
年,想穿件把紫色衣服始终不敢,因为我还有个同胞姊姊,是我相依为命的亲骨肉,怕妨碍
她。这是我的一点小迷信,说来是颇为可笑的。

    台湾常见的牵牛花是一种深浅恰到好处的紫色,藤蔓和叶子则作深翠,两相衬托,十分
鲜艳可爱。我现在台南的寓所,窗前有一竹架,缘满这类花儿,看去紫星千点,宛如一架锦
屏风,觉得比什么花都悦目。每当我想写文章,总要到这架锦屏前眺赏一会,或折几朵带叶
的花儿,插在案头小瓶里,花儿虽不到半天便萎谢了,可是我的灵感却像泉水般源源不绝地
涌来了。

    我幼小的时候,儿童物质上的享受固不如今日,精神上的享受也大大地不如。不但不
如,甚至可以说正相反。这就是说,今日儿童所享受的是很精美的精神糈粮,而我们则是带
有毒性的食品。这种毒物虽尚不足致人于死,却也能在人心灵里永远留下恶劣的影响。读者
或者要问你说了半天究竟是什么呢?原来我说的是大人们向儿童灌输的荒谬的迷信和恐怖万
分的鬼怪之谈。

    于今的儿童自幼玩的都是精美的富有教育意义的玩具,听的也是西洋翻译过来或国人自
撰的趣味浓郁的童话。我们幼小时,国内庙宇林立,崇祀的都是东岳大帝,城隍老爷,关圣
帝,赵玄坛,文昌帝君与魁星。此外便是佛教的三尊大佛和十八罗汉,道教的三清和许多天
官。我五六岁时便跟着同伴进出这类庙宇。那赤发獠牙的神脸和三头六臂的神躯,狰狞凶
恶,实在教人不敢正视。而东岳庙的十殿阎罗和地狱变相更足骇人。记得有一回一个远亲里
的长辈带我和几个童伴游岳庙,他从第一殿起巡礼到第十殿,每一殿都有罪人受刑的形象,
刀山、剑树、油鼎、炮烙以及剥皮、凌迟、抽肠、拔舌色色俱全,虽属泥塑,却栩栩如生。
那长辈先告诉我们以十殿阎君的名字、什么秦广王,长城王,宋江王,转轮王……再解说罪
人生前犯了某罪,身死后,魂魄在阴间应受某刑。所可怪的是,我看受刑者皆以妇女为多。
更可怪的,妇女生产也算是罪,说是生产时的污血触犯各界神灵,若未念经酿解,则死后灵
魂便该落在血湖里浮拍,永远莫想超升。一说是难产亡者,家人未为延僧道念“血盆经”超
渡,亦落血湖。究竟是哪一说对,我于今也记不清了。想不到妇女冒九死一生的危险,为家
庭绵血统,为人类延嗣续,却认为是大罪一条,要受那么可怕的刑罚?这当然由于中国社会
轻视女性的观念而来。中国民间谓女人生来便是罪孽,女人不但生来便是卑贱的,而且也便
是污秽的。不止生产时污血是大不祥,女人的手也不可轻触及男人应用的东西。我的祖母对
于我的祖父并不尊敬,为了吃姨太太的醋,可以把祖父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她未
洗手前决不敢触及祖父的官帽官袍。她偶尔坐上祖父的床,也必轻轻将卧褥掀起,说怕妨碍
他的官运。那时县官的印章为策安全,总置于内寝,换言之即放在太太房里,所以县太太别
号是“护印者”,那颗紫铜铸就的大印,确也神圣之至,祖母特辟衣橱的上一层,连印盒安
置在里面,我们是从来不许摸一摸的。我觉得祖母当时最大的虐政便是“分上下”,大概腰
以上为上,腰以下为下。女人未洗手不许接触这样,接触那样,到她所供的观音像前上香,
固须先洁净,晚间藉以照明的灯盏,因有灯光菩萨,你看灯光将暗,想把灯草剔一下,也得
先走一趟洗盥间才行。女人的下衣和她自己的上衣放在一个盆子里洗,也绝对禁止。若和男
子上衣同洗,那更是大“倒厌”的事了(倒厌二字乃吾乡口语,有玷污晦气之义)。除了牺
牲那件上衣,别无酿祓之道。现在还有人说中国自古以来男女便非常平等。当然是由于他们
出生稍迟,未曾赶上当时的盛世,可是他们的太夫人为什么不同他们谈谈呢?

    我写文章喜跑野马,这一回又溜缰了,请读者原谅,现请将话头带回。如上所述,儿童
幼稚的心灵,看了岳庙一类惨酷可怖的现象,你想他或她怎不心惊胆战?回家后怎能不一连
几日,精神为之不宁?女子在那种拘迂万状的环境里生活着,你想她又怎样能不自卑,认为




 
炼 狱 ——教书区的避难曲            
  
    世间最无用的想必只有我们这些自美其名为“文化人”的分子吧?平日大言炎炎,痛骂
政府不肯抗战,卢沟桥的炮声才一响,便吓酥了半边,什么都丢开,只有逃难第一。带着老
婆,带着孩子,带着大堆的行李,抢车,抢船,潮涌般向着那公认为比较安全的后方挤。我
们这一群教书匠也是陈列于“文化人”金字招牌下的货色,我们的性命当然比较的值钱,于
是几经辗转之后,也落到这个坐落中国西南,比较富庶的省份里来了。

    有时候,想到国难方殷,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坐领国家薪俸,安居后
方享福,不必人在报纸杂志上做文章骂,自己也感觉惭愧。不过再想到抗战勿忘建国,各人
应当站在自己岗位上努力,又觉得这些话不但可以解嘲而已,实有至理存焉,便又心安理得
洋洋如平常了。

    但是,到了后方的人是真在享福么?也许同那炮火连天之下的战士同样受罪吧。一子弹
打穿了胸膛,眼睛一闭,什么都完了,我们零零碎碎的罪,却永远受不完。

    我们是在大学教书的——是高级的教书匠。首都沦陷之后,我们跟着一个国内颇负盛名
的大学,搬到这省份一个二等县来。一路上经过了唐三藏上西天取经的苦难与波折,才达到
这个理想中避难的圣地。

    不幸的是才到此地时,各种美丽的“幻想”便被那冷酷无情的现实敲破一只角。船到城
外码头以后,各人先落旅馆,抱着惟恐别人捷足先登的心理去找房子。有本地熟人介绍的当
然要占不少便宜,否则房子坏不谈,房租就贵上几倍。所有出赁的屋子都败得像个荒亭:地
板烂了半边,窗子东缺一扇,西缺一扇,霉烂的气味,证明这屋子至少十年没经人住过。看
过十几家都是一般,你不能在旅馆住一世,于是只好皱着眉头定下了。接着是找人挑水冲
洗,找木匠,找泥水匠,找裱糊匠,砌新灶,谁知才住上半载,房东提出加租了。一加不是
一倍,便是两倍。听凭尊意,可以让你再安静几时,不然就干脆请便。你那些修理装置不能
带着走,只好白白便宜了他。

    房东和房客普通是同院或上下楼或共中堂住着。若是他们住在你头顶上,别的还没什
么,最怕是孩子们在楼板上赛跑,咚,咚,咚……整个屋子在动摇,积年的灰尘从单层楼板
缝里簌簌地向下落,正当饭菜上桌时候,那是你双倍的倒霉。若上面还有周岁内外的婴儿,
那情形就更糟了,他会时常出其不意的给你一个醍醐灌顶。你在下边高声喊叫也无用,孩子
们是不知道同你讲理的。

    这里的居民憎恶阳光,欢喜俾昼作夜。你一天生活完毕之时,正是他们一天生活开始之
际,半夜里还听见茶呀水呀呼喝不停。有时风飘来一阵浓郁的异香,透进你的鼻观,把你的
灵魂轻轻的带入了一下缥缈迷离之境,你不由得要歆羡这梦之国里子民的幸福。可怜我们这
些烦扰焦枯的心灵,怎能也这么麻醉一下才好。假如他家来了什么夜客,主人要馄饨水饺的
声音,就要与厨房锅灶碗盏的磨戛连成一片。再加上房东大少爷拉拉胡琴,二小姐开开留声
唱片,这一整晚你就莫想再睡觉了。有人说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又说习惯可以成为自
然,这话有时也靠不住。况且我们这些用脑子的人,神经总是过敏,受不了失眠痛苦时,也
只有一搬了事。

    这里文化程度并不算低,虽然还没有自来水,却已早有了电灯。可是电料贵,电表缺
乏,公司不愿给你装。有的同事运气好,得到最后一只电表,就将光明迎进了屋子。得不着
的只好学本地人用菜油灯。每晚在那一圈昏昏如睡的光晕里,摊开书卷,泡上一盏清茶,或
点一支香烟,听远远狭巷中更锣,镗……镗……余音在空气中抖颤。咏味着“灯花如有
喜”、“青灯有味似儿时”的诗句,恍然自己置身于那些古诗人的时代。啊,这澹雅的诗
意,这古香古色的生活!

    不过日子一久,没眼病的人要得眼病,有眼病的,程度就要加深。有人说从前读书人在
菜油灯下过了二千多年,不曾听见他们叫不便,现代的读书人似乎是被物质文明娇惯坏了,
略略离开了这位慈母的怀抱,就生活不下去。这又是“高等华人”的罪状之一。可是,先
生,你知道,现在的书同从前的书有分别么?现在的书不再是什么“黄卷”,而是页页反光
不甚强的土纸,上面印的字比“蝇头”更小,同“青灯”根本不能配合了。若是想在这8世
纪的灯光前,翻翻辣贺司大字典,或查一张20世纪工程上的图表,你不叫苦那才怪呢!

    抗战时代对报纸的关切,是一般国民的心理。这小县里没有自办的日报。东边一个大都
市的报纸由航空运,每周也只能来两回;北边一个大都市的报,由公路汽车运渝,算当天下
午八九点钟时可到。但是报贩总要隔上两三天才肯给你送一回,理由是“车坏了”,每晚抱
着焦盼的心情坐在昏灯前,等候那窗外沉长重滞的口音:“×先生,报——纸”十次倒有九
次落空。空虚失望的心情,只有郑重地约了人而偏偏不来的时候,可以相比。

    前面已介绍过了,这县文化程度不算低。不但有电灯,还有马路呢。但所有马路中心总
比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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