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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我的加拿大签证过期了。边境上不是没什么人管吗?”最后他才说明意图,希望能到我们这儿来,想想办法,给他找份工作。“要说干啥都行,我能将就。”邵飞要他留个电话号码。“我没电话,现在我在街上用的是电话卡。”看来还只能单线联络。
我们刚有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实在没有勇气再接待一个八竿子够不着的陌生人,尤其在商界混过,更让人敬畏。于泳却以他特有的方式固执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他作为单线联络的上级,并不常来电话,每次想必都是他生活中的转折时刻。有人说纽约好挣钱,他到了纽约。“这儿也不咋样,”他对纽约作了如下评论。“汽车挤满街,楼房黑黝黝,空气污染邪乎。黑人太多,危险。工作可不好找,没工卡,老板理都不理。”他传递的情报越来越简短,看来形势变得很严峻。
今年四月,他突然提出借钱。“这美国是待不住了,”他结巴起来。“我、我想回加拿大,能、能不能借我点儿路费?”邵飞找我商量。可正赶上我们手头拮据,预购了夏天出门的飞机票,还清信用卡账单和每月的房屋贷款,账户所剩无几。我知道,一个人开口借钱必是万不得已,再跟邵飞商量。但我们的上级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此刻在旧金山街头游荡,迎着海湾的落日,郁郁寡欢,兜里揣着和世界最后的联系——一张电话卡。
三周后,我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先是英文机器的声音:“这是对方付款电话,如果你愿意接的话,请按三,否则……”其中突然夹杂着于泳绝望的叫喊:“邵飞,请快按三,我有急事!”按了三,他像个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我进大狱七天了。这里的日子太苦了,三十人挤在一屋,伙食又差。他们今天才还给我电话本。”他在一家中国餐馆刷碗时,遭到移民局官员的突然袭击。老板被重罚;他锒铛入狱,关在西雅图,紧靠加拿大边境。“我在美国只认识你们。借我四千美元的赎金,我一定还。”从几百美元的路费升到四千美元的赎金,我们到哪儿去找?“那、那,赶快给我父亲打电话,让我弟弟汇给你们,你们再用现金支票寄给我,务必在本月二十九号以前,那天法院开庭,我缴了赎金就可以申请政治避难了。”接着他提起在温哥华有哥儿们,可以帮邵飞办画展。这话说得实在不是时候。再问他的电话号码,他说牢房有台既没拨盘也没号码的电话,只能打对方付款,看来联络方式不变。
此刻我在东京的成田国际机场转机回美国,在顶楼的快餐厅要了碗日本牛肉面。旁边是两位台湾小姐,正在讨论美元和日元的汇率,计算在免税店给老爸买的XO法国白兰地。另一边是看来久居美国的华人夫妇,正在训两个小不点儿。“说实话,是谁推的桌子?”妈妈厉声问。父亲捅捅她,“用英文。”妈妈用英文重复:“是谁推的桌子?”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美国。移民是否合法,取决于时间、亲友、金钱,还有机遇和对法律解释等多种因素。美国除了印第安人都是移民,只不过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说到天赋人权,其实每个人都有权选择他在地球上居住的地方,即迁徙自由。于泳却为了追求这自由而锒铛入狱。
从于泳发出呼救信号到开庭只有一星期,邵飞连夜打电话给他父亲,不通。只好通过我岳母设法转告。第二天一早,老父亲终于来了电话,一口苍凉的东北腔。
四千五百美元终于从东北汇出,但路上要好几天。于泳几乎每天来电话,这种对方付款电话非常贵,据说是普通电话费的五倍。但总得让溺水者上来透透气吧。正赶上邵飞动身去马来西亚办画展,这营救的重担就落在我肩上。
五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开庭的头天下午,我在提款机取钱时发现那笔汇款到了。立即赶到银行买下一张现金支票,再冲到邮局,用快递寄邮。邮局的人保证第二天中午以前可以收到。柜台后的亚裔小伙子,扫了一眼这只有信箱和宿舍编号的地址,疑惑地抬头问:“你肯定他能签名吗?否则快递会退回。”他们见多识广。于是我签名,作了收信人不必签名的选择。
回家于泳又浮出水面,我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第二天下午,他来电话沮丧地说,支票还没收到。同牢房的中国人走了,他不会英文,跟狱卒扯不清。急中生智,他让我等一下,他试着去找个狱卒来接电话。过了好久,一个浓重的俄国口音出现在电话线另一端。我直纳闷,这美国监狱莫非被俄国人接管了?我向他保证,支票肯定到了,请他马上去查查,快点儿释放于泳。他告诉我,他无法照办。我火了,你们到底谁管?再换回于泳,他解释说,没找到狱卒,只好请同牢的俄国人来听电话。这都哪儿和哪儿。我从俄国人那儿得知,赎金不是四千,而是两千五。“嘿,太棒了,现在有钱比啥都强。”他兴奋极了,转而问我:“你刚才看了NBA的决赛了吗?人家芝加哥公牛队还是厉害……”
这张支票一个星期后才落到于泳手里。我不能去告邮局,他们递进去的是另一个世界;更不能告监狱,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于泳,那样会作为蛇头的嫌疑折进去,正好和他掉换位置。这期间,于泳经常向我传达他的焦虑和愤怒,我在表示同情之余,也为这个月的电话账单担忧。
又过了十天,于泳终于获得了自由。他在西雅图的唐人街用电话卡给我打电话。兜里揣着两千美元,说话有了底气。“咱哥儿俩有缘分,将来得好好在一起唠唠。”我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开庭推到两天以后,办政治避难至少先合法地留下。以后呢?不行再回加拿大。“签证过期没关系,”他的口气中有股久经沙场的味道,“边境上不是没什么人管吗?”
第二辑 如果天空不死师 傅
师傅这称呼,八十年代初开始流行,是“同志”与“先生小姐”之间的过度。在两个阶级的斗争中,这个词严重磨损,其中的辈分、年岁、技术、能力,甚至潜在的性别意识都消失了。
我在建筑业干了十一年,五年混凝土工,六年铁匠,到了都没当上师傅。岁数熬够了,但技术不熟练,一直是二级工,连工资都没长过,谁管你叫师傅?当过我师傅的可不少。事实上,除了学徒的,几乎人人都是我师傅。
六九年三月,我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报到,跟行李一起装进卡车,拉往河北蔚县的工地。我们的任务简单明确:开山放炮,在山洞里建发电厂。
我头一个师傅叫向桂林,他是个六级木匠,领着一帮知青和当地的民工干杂活。向师傅河北人,一看人就老实,话不多,总是笑呵呵的,牵动满脸善良的皱纹。他从前在矿上干活,得了矽肺病,咳得很厉害。我们这帮知青,上班总是扎堆聊天。向师傅经过,一声不吭,自己动手干起来。
下放的会计张胖子和“阿驴”跟向师傅住。每天晚上政治学习,全班人马挤在他们小屋抽烟打盹儿。这回知青来了精神,轮流读书读报,声音高亢。向师傅不识字,在马克思的哲学概念前有点儿慌乱,两只粗手卷着“大炮”,一点火,脸顿时被烟雾蒙住。
“阿驴”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眼镜厚厚的,个儿高高的,走起路来三道弯。那架式哪儿有防人之心?他带来一台红梅牌半导体。有一天被贴了大字报,说他偷听美国之音。向师傅知道了,跳着脚大骂,从未见他生那么大的气。工地来人调查,他作证说:“根本没这么回事。”“阿驴”总算过了关。
几个月后正式分工种,我被分到混凝土班。在工地常能见到向师傅,他带着“阿驴”放线。我挖沟,向师傅蹲在沟沿抽烟,背后是天空。他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两年后,在宿舍聊天,突然听到向师傅死于肺癌的消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在场的师傅们弄得莫名其妙。工地死人好像一阵风,是不留痕迹的。
孟庆君,山东人,小个子,黧黑,金鱼眼,满嘴脏字。他那时候快五十了,可别的师傅都管他叫小孟。我们班长刘师傅整天拿他开心。他当年的笑话可多了。刚解放,小孟从山东来北京,头一回坐火车。买了票一转身,火车开跑了。他站在月台上,指着火车破口大骂:“火车,我日你奶奶!”来到北京,他想往老家寄包裹,问别人火车快还是电线快,回答电线快。
他爬上电线杆,把包裹绑好。第二天早上果然不见了。
在蔚县工地,小孟在洞里当安全员,后来转到我们班组。那天上夜班,我们把拆开的铁支架扛到另一个山坡上去。小孟突然来了气,啐了口唾沫,把手套一扔,骂开了:“呸,三孙子,瞎他妈指使人,这活儿不是白干?”他往地上一蹲,罢工了。班长只好忍气吞声,绕着他走。这情况有点儿像政界元老,骂两句,皇上也得听着。
不久我们搬到北京远郊的东方红炼油厂,小孟正式成了我师傅。我们俩整天穿着大胶靴,拖着震捣棒,在刚浇灌的混凝土中跋涉。那好像是一种没有终点的比赛,裁判是死亡,看谁在这样的行走中先耗尽生命。他对我的劳动评价挺高:“不怕脏,就怕累”。我晚上看书看得晚,他每天早起冲我嚷嚷:“晚上耍夜猫子,早上耍死耗子。”如今我也冲我女儿这么嚷嚷。楼盖多了,我们的住宅条件有所改变,从上百人同住的大工棚,搬进尚未装修粉刷的宿舍楼。我、孟师傅和另一个人住一屋。那简直是一种奢侈。工地开大会,指导员大叫大喊,挨家挨户砸门。我把门反锁,躲在屋里看书,孟师傅翻着金鱼眼帮我打掩护。
他说话特损。夏天中午午休,我们一帮朋友到水沟游泳,每人穿着游泳裤,外边裹着橡胶雨衣。孟师傅看不惯,嘿嘿笑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