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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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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喊了一句,脸朝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给吓了个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为贪了区区一元钱而欣喜和慌张,她仓皇得像个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对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们每一位都令人作呕!她们买着。他卖着,她们擦了粉儿,涂了红与蓝的脸蛋上是经过精心修饰的肮脏。她们让羽绒裤、健美裤包着的肮脏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裤的装扮。她们小里小气地颤微微地数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个小钱,指甲盖紫艳艳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带头,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论是穿三角裤衩上街,还是翻披着羊皮压马路。关键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这类人来养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话。他也不妨坑坑他们。人跟人本来就用不着吉气。 
  第二次柳树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导员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听说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给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裤十五条,赚条烟该倒是够的,他走时客客气气撂下一句话: 
  以后不来麻烦您了……” 
  “有空儿来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气,客气里含着拒入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没有薛教导员的面子。这人根本不会理他。上次那二百条已经做够了人情,他再来纯粹是不识时务。 
  李慧泉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快就断了。但他并不灰心。他已经适应了东大桥那一带的气氛。他站在冷风里面对无数陌生人,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静下心来,这里不乏乐趣。他喜欢看人,喜欢揣摩人们的心情。天冷的时候,忧郁的面孔比决活的面孔多,听不到什么笑声。天暖的时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听到的说笑声都有一种大惊小怪的味道。不论冷暖,面无表情的人总是占压倒多数。他们或从东到西,或从北往南,不快不得地从他的小摊前走过,根本不注意他。到摊子上摆弄商品和问价的人,大抵都有一张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尔也有贼似的人物,拿住商品反过来调过去地看,目光比福尔摩斯要神秘。他喜欢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个未成形的评价。表情幼稚乃至迟钝的人从来不买他的货,那些精明如侦探的家伙却往往在最后关头掏出钱来。他们买的东西说不定背后的百货商店里就有,价钱没准儿还便官。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道理到哪儿都说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误以为买了便宜货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运,有人不走运;有人长得像冬瓜,有人长得像花;有人坐在小卧车里打吨,有人在商店后边的垃圾箱里捡纸。人跟人不一样、没法儿比。比也没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论喜欢不喜欢,他得在“025”这个摊位上呆着。因为他得吃饭。他得活:身后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天上有白色的飞机缓缓飞过,一对年轻夫妇在便道上吵架,一辆拉水果的三轮翻了车,绿地的栅栏里有个外地人背对行人撒尿,大概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这一切在他眼前产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弹或哪个人看中了他的货,什么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处张型的目光是轻松的。世界在东大快展示了一种简单的图像,只要别死心眼儿,世界永不深奥。下水道里爬出了一只土鳖,它在车轮间无意识无目的地穿行,竟然爬过马路,翻上了对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视着它。如果它东张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于被碾死的命运的力量,一定是无处不在的!他可以保护一个土鳖,就不能保护一个人么?李慧浆渴望自己主意兴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从人堆里一眼看出谁会买他的货来,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这事反过来会令人沮丧一样,他最恼火的是顾客在掏钱之际突然扔下货走掉。他永远也闹不清他们决定不头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因此总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怀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设法使自己冷漠地看待这种情况。而一旦再次发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经知道,这是小贩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也不要赖让顾客非买不可,他只是抱起胳膊,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样凶狠轻蔑地看着摊前来往的每一个人。年轻力壮的人无意间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轻松地低下头去,别人更不用说了。一些小丫头走出几十米才敢回头看他。他从中得到片刻的满足,随后便松弛下来。一种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到脸上,叫人看了觉着可怜。他像是雇来的。 
  他的脸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缝的阶没有多大区别,和那些弹棉花、卖凉席的南方人也没有多大区别,颧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确实像个南方来的乡巴佬,只有少数摊商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李大棒子,让他打破脑袋的人在朝阳区哪儿都能找到,他们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结他,躲远远地自己卖自己的东西,谁也碍不着淮,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着一溜小摊朝这边走过来,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那人在三轮跟前停下,拿起一双已经摸脏的白底蓝道的旅游鞋。 
  “是深圳出的么?”“有商标,你自己看。”那人没看商标,而是看着李慧泉,愣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颗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儿在紧闭的嘴唇上撑开一道缝儿。李慧泉终于记起他揍过这颗脑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马,马义甫!我家住金台西里,咱们那次……我看着像你!怎么样,哥们儿?”想起来了。上高中慢班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学旷课到红领巾公园滑冰,因这租冰鞋排队的事跟红庙中学的人吵了起来。双方在六里屯一个建筑工地的料场约了架。那边挑头的是马义甫。二十几个人一场混战下来花了好几个脑袋,还有两个骨折的。具体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马义甫找人说和,还请他和别外几个人在齐鲁餐厅吃过一顿饭。以后马义甫他们跟酒仙桥的人打架,请过他,他去了,可是没打起来。那时候,他已经小有名声。 
  马义甫比过去胖了。李慧泉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但他受不了马义甫那股亲热劲儿,至少五年没见了,突然蹦出来是不是有求于他?他科持地看着对方。 
  “你混得怎么样?”他问。“凑合吧!吉普车公司,中美合资的。老板是大鼻子……”“比我强。我刚出来时间不长……我进去三年,你知道么?”“知道,方广德捅的那个人我认识.是呼家楼中学的,我妹妹是呼家楼中学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学,他们家就住白家庄……小子没几个月伤就好了,对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公司的科长,听说路子挺野!操他妈,你跟方广德够倒霉的……” 
  马义甫说话又快又多,显得特别热心也特别絮叨。这跟过去没有区别。那时李慧泉很讨厌这张嘴,现在却想多听听它能告诉他些什么。他活得的确有点儿闭塞。 
  “这几年你犯过事没有?” 
  “进去两次,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我算明白了,能别玩儿悬的就别玩儿悬的,栽进去不合算…… 
  你说是不是?” 
  “难说。” 
  “你买卖混得下去么?服装前年挺吃香的,这两年不行了。” 
  “领不到别的执照。” 
  “也是……你进的货够土的,能卖出去么?这鞋式样还行,真是深圳出的?” 
  马义甫手里还拿着那双鞋。 
  “哪儿啊,保定来的货,谁知道商标是怎么回事,贴个外国牌子也照样卖,有人看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别价……” 
  李慧泉问了鞋号,从箱子里挑了双干净的,用纸包好。马义甫一边阻拦一边掏钱,钱没掏出来,鞋可是接过去了。 
  “下次把钱给你带来……” 
  “刷子!你少他妈跟我玩儿虚的。” 
  “操!哥们儿是那人么……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干吗?” 
  “十点钟我在小庄路口等你。” 
  “带擀面杖么?” 
  “哥们儿不开玩笑,针织路上个月开了个咖啡馆,夜里两点关门,哥们儿想请你。” 
  “没酒我不去。” 
  “你来就知道了,肯定满意。十点整,我在岗楼子旁边等你,你骑车坐车?” 
  “骑车!” 
  “那太好了,省得误了末班车回不了家。咱俩一言为定啦!” 
  “你他妈真罗嗦,一点儿没改。” 
  “是吗?我女朋友还嫌我话少呢!” 
  “……你有女朋友了?” 
  “瞎玩儿吧!晚上你给看看……我现在拿不定主意。” 
  马义甫有点儿装模作样,慧泉看出他很得意。他请客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出示他的女朋友,他想使往昔的朋友们惊讶他的选择。李慧泉有点儿嫉妒,马义甫的女朋友一定挺像样的。没准儿是个漂亮姑娘,不论什么姑娘,跟马义甫在一块儿非屈才不可。 
  那次在六里屯料场打架,马义甫从工地抄了一把铁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叫马义甫,他只听到有人叫他刷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刷子”是什么意思,刷子当时狂得可以,咋咋呼呼地抡着一把铁锹。他袖子里揣着擀面杖迎上去。他从一开始就觉出那把铁锹是骗入的。刷子的眼神儿露了底,想拼命的人不是这样的。他猜对了。 
  “谁敢过来?我劈了丫头养的!” 
  慧泉过去了,刷子手一软,脑袋就突如其来地挨了一下。要不是带着棉帽子,这一下能让他缝八针,慧泉一直追着他打,擀面杖在棉衣棉裤上擂得扑扑直响。 
  “哥们儿服了!服了!” 
  他让慧泉逼得无路可走,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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