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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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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性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干,一干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以为自己会干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干部、视察的上级、各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胖子轻蔑地撇撇嘴。 
  “我没父母。” 
  “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做买卖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干糊涂事……你有错误,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慧泉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身体已经解教,但思想和感觉仍在接受某种强制。他对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满意,但他看出别人对他这种态度倒很欣赏,连罗大妈也在点头赞许。走到哪儿都有教训他的人,谁都想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谁都想让他处处表现出低人一筹,好让他们为自己的高大干净而快活。他强劳过,他们没有。慧泉觉得一切警告、训诫、注意事项等等都跟别人没有关系,“小便请撒入池内”、“请勿随地吐极”、“闲人免进”、“……罚款五元”,所有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有个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总跟他过不去,总在暗示他跟别人的区别,总在设法让他变得灰溜溜的。他不想屈服却无力反抗。只要别人不用警觉的、不放心的眼光跟踪他,装孙子就装孙子,几年来他一向就是灰溜溜的么。 
  回家的路上,李慧泉脸色阴沉。罗大妈毫无察觉。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得胜的将军,慧泉跟在她后面则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他垂头丧气。 
  “下礼拜就春节了,上我们家过吧?” 
  “不麻烦您了,我挺好的……” 
  “总算有了一份差事,我对得起老姐姐了,你妈要活到令天准得合不上嘴……儿子做买卖了,出息了……慧泉可不是从前的慧泉了!孩子,你可得给你妈争口气。” 
  “哎。” 
  “自己过节可以,上街喝酒我可不答应!” 
  “您放心。” 
  “早点儿买过节的东西,鱼呀鸡呀什么的,搁不坏:不会做到前院来叫我,说什么我也得让你过个好节。过了节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来大妈好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李慧泉有了笑容,转眼又消失了。他在想别的事。 
  买摊架子买摊架子摊布标至少得一百元,买一辆三轮少说也得三百几,进货的钱剩不了几个了。第一步刚迈开就得把母亲的存折全搭进去,这事怎么想怎么悬得慌。他得玩儿命。从现在开始他就得玩儿命。 
  除夕前一天,他在东华门委托商行看到一辆没人要的旧三轮车。标价二百三,真便官,可是太破,别说骑着走,推都不动弹。车架子还凑合,没变形;车轴框上没有内外胎,车条和瓦圈倒也齐整;没铃、没链子、没车板,可是有闸、有胸蹬子。他围着这辆破车转了半天,下不了决心。跑了半个城,新车都在四百块以上,旧车根本没卖的。他曾在杂货店看中一辆推小孩儿的竹车,装一百来斤没问题。细一想又觉得不带劲,摆摊卖衣服没有一辆三轮做门面怎么也说不过去。还得买。 
  “想买么?你就说干什么使吧……”委托商行的人冲他走过来。 
  “摆摊卖服装。” 
  “得啦,买了没错:你要想拉电线杆子、水泥什么的,我劝你趁早别买,不就是几包衣裳么!花几十块钱拾掇拾掇,使个五、六年没问题。” 
  “……怎么不动?” 
  “闸粘着呢,我给你修修,你买不买?” 
  李慧泉把钱掏了出来。没有轮胎,推起来“咣啷咣啷”直响。 
  他从东华门推到东四,又从东四推到朝阳门。一街筒子的人仿佛都在看他,这辆出奇的破车使他也引人注目。他分辨不出那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是什么意思。他在朝外大街的车铺配齐了零件,把它推进了神路街东巷十八号院子的大门。锈蚀斑斑的车把上吊着一个绿色网兜,里面有一包酱牛肉、两只德州扒鸡、一条冻鲤鱼,还有四根猪蹄子和一瓶曲酒。这是他顺路随意采办的年货。他不管排队,对节日期间吃什么也不大留心。他眼里只有这辆车。他有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除夕傍晚,罗大妈过来请他到前院吃团圆饭。他正在屋里嚓嚓地锯木条,嘴里叼着一块扒鸡肉。他说什么也不去。罗大妈嗅到一股味道,把蹲在炉子上的炒菜锅的锅盖打开,看见了半锅白汤和几只猪蹄。他的吃法不对头。他的饭食里没有一点儿青菜。 
  他的旧毛衣后部各有一个小碗似的破洞,鞋和裤脚沾了役多锯末。他的头发又脏又长。罗大妈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但他哪儿也不想去。他着了魔似地锯那些老瘪留下的木头,想给自己的三轮车做一副漂亮的车板。 
  电视里春节晚会开播,罗大妈又来招呼他。她说相声演员全着呢,不看可惜。他一边锯木条一边摇头。 
  “……我的活儿还没完呢。” 
  “过了节再干!” 
  “我心里不踏实,您让我干完了吧……” 
  “日子长着呢,有劲儿匀着使,大过节的可别累着!”鞭炮声起初还稀稀落落,随后便一阵一阵地密集起来,到午夜就响成了混沌的一片。李慧泉扔了锯,坐下来喝酒。猪蹄子纯得很烂,用筷子一拆就散了。味道还行,略微淡了些。他倒了一碟酱油,蘸着吃。吃着喝着,渐渐地没了滋味儿,舌头有些麻木。 
  鞭炮的声响大得惊人,里面有着一种啾啾的鸟叫似的声音,后窗户外边有红光绿光不时地闪进来。 
  都阔得可以了,都活得挺自在。不知道千千万万的人都在忙什么,乐什么。他乐不起来。母亲如果活着,该是包饺子的时候了。母亲包的饺子很小,牛奶糖似的,他吃起来一口一个。他爱吃饺子。 
  在劳教大队第一次过春节时,他一顿吃了七十六个饺子。吃过以后一下午坐不下来,绕不下来,绕着小操场不停溜达,想起这件事,他仍旧乐不起来,炖烂的猪蹄子格外粘手.涂了一层猪鳔似的,酒喝得有些浮躁。 
  他来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不冷,也没有风,空气五彩纸纷、远近到处是爆炸声。两米来宽的窄院子橡一口井,上而是火花飞溅的黑蓝的天幕。邻院的录音机开得很响,一个女人唱着动听的歌曲,是那种永远也听不清歌词的歌曲。他以为那一定是个丑陋的发胖的女人。他在电视上见过这些货色。 
  她们嗓子不错,笑得也不错,但丑陋毁了她们,她们在屏幕上摇头摆尾,挤眉弄眼,加重了她们自身的丑陋。歌曲也因此变成了某种动物的叫声或呻吟。只有那些漂亮的女人才配在电视里露面。漂亮的女人很少。 
  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但他脑子里不时浮现出一些美丽的女人的面孔。他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她们,所有这些面孔叠在一起,使他分辨不清。她们是一种内容明确的物体。在某些微妙时刻,他渴望活跃在脑海里的这些东西按照他的意愿行动。他讨厌她们。在现实和幻想中,她们都不想受他的支配。 
  他无能为力而又自惭形秽。他知道自己不行。 
  李慧泉想起了淫荡的墙壁。公共厕所刷了白灰却伤痕累累的墙壁。那些在欲望的轰击下摇摇欲坠的残破的墙壁!在那里,荡然的奇想和排泄物意外地和谐相处,使人在自身的肮脏面前无处躲藏。李慧泉深知自己无处躲藏。孤独的除夕夜,他在那面无形的墙壁上勾画出一系列大胆的联想。他并不讨厌她们。他一向讨厌的也许是他自己。他从十四岁开始就讨厌自己了。那年暑假前夕的大扫除之后,他在六十八中教学楼三层的男厕所里无师自通地干了那件事。他在挡板后面大汗淋漓,满面通红。他为自己身体的奇妙变化和失去控制而心惊肉跳。他始终想着一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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