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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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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循微怔,满场之人亦都惊奇。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朗朗道:“清风微徐,各位便已早候,围潭而成集,有人作画,有人吟诗,有人品饮,甚好甚好!”

王导来了!

寻声而望,一行十余人,自高处而下。俩人联袂并行于前,左边的人,儒服高冠四十有许,丹眼凤目,蓄着三寸短须,是兖州刺史郗鉴。右首之人,三十多岁,四方面目略长,浓眉刀唇。头戴青纶巾,内着雪色单衫,外罩青纱绢袍,腰间束着一条月白玉带,是司马睿的心腹权贵王导,王茂弘。

潭边一干世家之人纷纷起身,就连卫夫人也携了卫通,浅浅一个弯身。一时间,王公,郗公之声不绝于耳。

刘浓细视王导,见其面色呈和,对着潭身四周,团团一个作辑,又与几个状似大名士的人物言笑春风。见得潭边有一方巨石,尚未有人入座,便吩咐随从在巨石上置案,携郗鉴同座。郗鉴欲坐右首,他却始终不予,非要自居在郗鉴之下。

言辞灼灼,神态诚恳。只是,到底还是让刘浓在他低首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那转眼即逝的锋芒。

思及卫世叔所言,此人外儒内雄,果真一言而中的。

这时,王导似看见了某些人,几个疾步而行,行到那些人面前,笑道:“茂伦来了,伯仁也在!有江左八达的茂伦和汝南周伯仁前来,今日雅集,定当更增辉色。一会且待茂伦与伯仁行书、咏诗!”

那人与王导差不多年纪,大衫飘袖,满脸的英气,拱手笑道:“王公过誉,有卫夫人在此,桓彝岂敢言雅。”

桓彝身侧之人亦道:“卫夫人在此,我等岂敢弄笔啊!”说着,他又遥遥朝着卫夫人拱手道:“周伯仁,见过茂猗先生!”

晋时女子,地位虽低,但也有例外之人。卫夫人便是其中之一,自小才名便声传北地,长大后更是书震中原。与其从兄卫恒,曾以书法拜会过不少当时的大名士。其时,各大名士的书法,大都传承钟繇,但却一致公认,深得钟繇书法真谛的便是卫恒与她。

王导似这才发现了卫夫人,含着笑微微向卫夫人点头示意。卫夫人心中暗叹,却不得不再次欠了欠身,一礼便落座,目不斜视。

刘浓跪坐在她的身边,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叹息。是啊,在北地之时,卫氏一门,何等荣耀,可是过了江东,却不得不低眉敛首,屈于琅琊王氏之下。猛地,他想起了刚才王导和那几人的对话。桓彝,周伯仁周顗,这,这真的是新亭对泣。

新亭对泣非是在四年后的西晋灭亡,而就是在此时。在这次聚会中,周顗便会哀泣:风景依如昨,江山却已换。而王导正是要借这次雅集机会,振奋北地世家之心,出言:我等皆为英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如此一来,我要不要……

正在皱眉细思之时,那敏锐的直觉又再次袭来,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在他身上盘旋。也不作色,缓缓直起身子,略一转眼。

其中一道是郗鉴,他正含笑的看着自己,满脸的欣赏之意。看得刘浓不由得缩了脖子,这眼光也太勾了,真是岳丈看女婿吗?你的女婿应该是王羲之才对嘛。

王羲之!

郗鉴身旁所坐之人是何人?一个小人儿,穿着一身青袍,眼光如星辉,正饶有兴致的瞅着他。两眼一对,那青袍小郎君的卧蚕眉微微一挑,那一对蚕便活了过来,似乎要飞出他的脸颊。神彩,妙不可言。

这多半就是王羲之了!

刘浓心中猜测,一个小屁孩,能有如此神态,又不似自己这假身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转眼而过。

郭璞正斜倚在远方一株柳树下,似是在看卫协作画,实则一直便盯着他。那眼光不可辩,不可言。刘浓启唇一笑,心中对这古时占卜之法,更是惊讶:这家伙,难道真的算出什么来了?

最后一道,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俊美的家伙,这也是最阴的一道。刘浓暗暗叫苦,只是出了个小主意,便惹人掂记,这厮也太小器了。他从朱焘口中得知,这人叫庾亮。庾亮,庾亮,庾琛!

心中咯噔一跳,原来是他,怪不得这般心胸。也罢,瞧这厮那样,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是国舅爷,咱惹不起,可躲得起。

四道眼光已知,他便不再四顾,只管安然抚膝而坐。

那青袍小郎君见刘浓避走眼光,反而左看右看,心中更是好奇,忍不住的就想站起来,却为王导所制。

王导左右环顾,托起矮案上的酒杯,遥遥相邀,众人随饮。饮罢,他搁杯笑道:“既是雅集,便不可无雅续。今日,琴棋诗书画皆可行得,现亦有人在作画。那我便再来开个别的头。”

说着,对身边的青袍小郎君笑道:“於菟,你人小,可先来。是作诗,还是从书?”

“且慢!”

青袍小郎君按膝而起,指着刘浓,说道:“阿叔,那里,还有一个更小的。”

第十六章小人凄凄

微凉的风,从潭面顺着青袍小郎君的手指,扑向了刘浓,将他的冠带扬起。所有人再一次,把目光聚向了这里。

刘浓置身于众人捭视的眼光中,嘴角轻扬,拂了拂盘着的袍摆,朝着卫夫人略略伏首示意,便欲起身。心中却暗叹:唉,王羲之啊王羲之,你是於菟,我是虎头,大家连小名都差不多,相煎何太急呀。

王羲之,字逸少,小名於菟。

王导看着潭对面的小郎君,一身月白色的葛袍明净不着尘,双眼似黑珠透莹,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不惊不滞,颇有神蕴绕身。再把身侧的侄儿一看,顿时觉得俩人正如并蒂莲花一处开,一为白莲,一为青莲。

郗鉴把王导神色一眼落尽,见他欲问,便笑着将刘浓之事说了。语声细长,如水绵流,王导缓缓点头,心中暗道:卫叔宝未至,卫夫人却来,到也不可说是卫氏故意怠慢于我。今日我欲替我王,振声而收北地世家之心,这卫氏是北地世家的庭柱,不可轻忽。也罢,若这刘小郎君真有可取之处,便予他一个士族身份又如何?一切,以大事为重!

旬月以来,他故意压着几个北地大世家子弟未以评定,便是以待今日。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对侄儿笑问:“於菟,汝怎知那位小郎君,比你年幼?”

青袍小郎君答道:“年幼年长,自可一言而绪。”他的声音又脆又漫,可眼光,却一直逐着刘浓。

正是,满场都是青颜,就他两个小屁孩,当然要捉对厮杀。

“哦……”

王导呵呵一笑,和郗鉴对视一眼,扬声笑道:“既是如此,便请对面那位小郎君,一绪年岁如何?”

“尊长?小子可否……”刘浓本欲起身,奈何卫夫人并未作声,他也着实拿捏不出她的脾性,只得再次低问。

卫夫人仍不答话,只是嘴角斜挑,横眉一眼望向了朱焘。朱焘倒是好像摸索出了她的心意,站起身朝着对潭之石,稽首笑道:“王公,我这有首好诗,正想借王公与诸位高雅之士,予以点评一翻,不知可否先献,以咨酒性!”

江东朱氏亦是王导极力拉拢,而又还未可得的对象。

见他出来,王导便抚掌笑道:“处仁既有好诗,还不快快献来,莫非要藏着,再次种在梅树之下不曾?”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

朱焘爱梅,曾于年幼之时得诗一首。吟哦往返,深觉这诗是自己所著之最佳,就想找个地方珍藏起来。藏遍了所有地方,梁上、床下、深柜之中,总觉还是不妥。最后看见院中老梅,伸枝而向天,像极了一支手掌,欲讨要他手中诗稿。大喜,便吩咐人将那首诗种在了梅树之下,再在上面铺得席毯,终日流连于其上。

“嘿嘿!”

朱焘晒然一笑,视笑声若未闻,昂身而出巾席,度步至潭边,对着那满潭秋水,大声咏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他的声音洪亮而锵锵,虽不是洛生咏,却自有一种洪钟大吕的气势。听得刘浓又是汗颜,又是感概:不愧是朱义阳,日后的西蛮校尉、益州刺史。东晋建国乃至王敦行反,大小战事数十场,场场几乎都有他。

声逐水面,恰逢风起而皱波,一圈一圈的荡了出去。满潭的世家子弟,皆为其诗、其势、其声所夺。

桓彝更是突然起身,叉腰询问:“可是义阳朱家儿郎乎?”

义阳朱氏与江东朱氏,虽隔两地,同宗而分支,但自汉以来便互有来往。朱焘自小便随父亲,避八王之乱而过长江,寄居于江东朱氏,是以恒彝会有此一问。

朱焘挺身答道:“正是!”

随后他似乎查察觉到自己有些太过了,一转眼,果然见得卫夫人长睫扑扇,眼光有些不善。赶紧团团一个作稽,尴尬的笑了笑,大声问道:“此诗若何?”

“妙哉!”

桓彝亦是风流人物,先为朱焘声夺,此时再一思诗,拍掌而赞。由他开了个头,满潭的人亦都摇头吟哦,赞声不绝。

王导与郗鉴细细品评之后,笑道:“此诗立意极佳,虽是冰雪满原,岂知乾坤暗藏,待得风起之时,便有万里芳香。嗯,郗公,可评几品?”

郗鉴道:“若论言句,可为二品,若论意韵,当得一品。”

王导亦点头称是。

朱焘哈哈大笑,再迈一步,木屐几欲涉水,临风笑道:“王公、郗公,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王导奇道:“哦,难道不是处仁偶得?”

朱焘缓缓摇头,就着满场惊疑的眼光,走到卫氏子弟面前,把那个正按膝凝眉的小郎君扶起,牵手而出。待行至水潭之前,他自己却转身入了案内,把盏而痛饮。眉间神色,颇有洋洋自得矣。

难道,是他?这般一个小孩儿,竟能做得此诗?

静!随后哗然,无人敢信!

当此嗡蚁声响,刘浓反而不再窘迫,俏然立于秋潭之侧,一任秋风撩袍,一任眼光如刀。小青冠,月色袍;碧水幽深若湖,小小郎君的眼窝亦同,深不可测。腰间那枚兰玉,随袍而舞;玉,生烟而辉,就着这山水,谪落凡尘。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此乃神清之仙尔,我等形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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