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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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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词汇丰富,各种细微差别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名号,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么叫了几次他似应非应,我感到了不对劲,我们毕竟不是同辈的人。有次他下赢了说:“小池你下象棋还要学。”我说:“那就称你老师,以后多指导。”这个称号他马上就接受了。
    有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他移动了棋步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我说:“我倒是很羡慕你,活着潇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一点自由,那是点小自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真正把东西一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一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一厅,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那么一想,但那等于要一个人把自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有几十年了。”他说:“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我说:“照您这么说,丁小槐倒是对的,错的是我?”他轻轻一笑说:“话看怎么说。”我说:“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都有还得装出一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扭着跟一株向日葵似的,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一种想法吧。”
    晏老师的话给了我一种刺激,一种提醒。我能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董柳也没有异议。可是我心中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深心燃起了一种欲求。正在我打算把这个问题作更深入的思考时,我偶然翻到了一位我喜欢的散文家的文章,他指出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也是商人们为了赚钱设置的一个陷井,引诱人们去追求那些多余的东西。殷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也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躯,而理想的人生,应该是审美的人生。读到这些话我心有所动,再去读古人的书,真惭愧自己根基太浅定力太差,几句话就把欲望煽了起来,与先贤们真不能比啊。我又平静了下来,有一种双脚踩在结结实实的地面的沉稳感。
    以后我跟晏老师光是下棋,不再继续那天的话题,他也不说。我回避着,那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渐渐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瘾,哪天不杀几盘心里就憋得慌。好在董柳很开通,晚上出去也不拦着我,自己守着那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把爱情连续剧永远地看下去。我在厅里没有什么发展,她也从无怨言,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毛病,太敏感了,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好。”有了这点理解,我放宽了心,理解万岁。我觉得作为妻子,再也没有比理解更大的优点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冲动已经渺远,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还可以守着那一份清高,做一个人。
 21、忍者踏雪无痕
    董柳专注于自己的日子,对其它事情没有兴趣,她不下棋不打牌,不串门不聚会,在家里就是呆得住。结婚以后,我就成了她关注的焦点。她早出晚归,每天早早起来,把早餐做好。每天买什么菜,买多少,她都写在台历前一天那一页上,我中午下了班,撕下那一页,放在菜蓝里,到菜场去买菜,买好了她晚上回来做。我说:“简单点算了,图个省心。”她不同意说:“那你活着干什么呢?”我随她去,反正不用我操心。董柳说:“你吃了这么几年食堂,太委屈了,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前几年的委屈补回来。”我说:“吃食堂也没有那么可怕,下地狱呀!”她不高兴说:“我闻着食堂里的菜气就反胃,你说好你一个人吃去,晚上我做一个人的饭。”晚上她把饭菜做得特别精细,可以在楼道里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端上来说:“尝一尝吧,小炒肉丝,食堂里吃过没有?”我说好吃,她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不等我回答又说:“说假的也没关系,把假的说上几十年,就等于是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有一间自己的厨房,经常说:“那多好啊,那多好啊。”好像那想象中的厨房就是共产主义似的。有一次她从水房里洗碗出来,又提着一桶水,在楼道里跟邻居碰了一下,碗打了水泼了一身。邻居说了她几句,她也没回嘴。回到房里她低着头抹眼泪。我说:“她不讲道理你别理她。”她还是抹泪,弄了半天才知道她主要是心疼那几只碗。我说:“算什么呢,会有的,厨房会有的,厕所也会有的,一切会好起来的。”她温顺地点点头说:“是真的吗?”我感到惭愧,口里说:“怎么不真?”又安慰她说:“别人小孩都几岁了,还住在这里。”又疑心说这些话主要是为了安慰自己。
    董柳特别爱卫生,好几次说:“谁设计的,把厕所跟接水洗碗放在一起,把我的碗也熏臭了。”经常提了桶子去冲厕所。她愿意当家,就让她当家,我的工资一百七十八块,加上她一百二十三,当这点钱的家她也有极大的兴趣。每个月发了工资,我拿十元零用,其余都交给她。她用一个活期存折把钱存了,十块钱去取一次,二十块钱也去取一次。我说:“也不怕把自己和银行里的人烦死了。”她说:“我闲着也闲了,有利息呀。”婚后第一次过年,她说:“我以你的名义给家里寄点钱好吗?”她爸爸是乡间邮递员,妈妈没有工作。我说:“你寄,别问我。”她问我寄多少,我说:“那由你决定。”第二天她从邮局拿了汇款单回来要我填,我说:“还绕这么大的弯,你寄了就完了。”她说:“你填他们就相信是你寄的。”填好了地址我说:“写多少钱?”她说:“三十块钱好吗?”我说:“三十块钱能干什么,写六十吧。”她抓住我握笔的手,把存折从一双袜子里掏出来看了看,又想了一想说:“那就写四十。”我写了五十。她说:“那我们过年就节约一点,别像别人过那么肥的年。”
    董柳的工作就是给人打针,我去看过几次,她一直坐在那里,整天就那么几个动作。她的动作特别准确到位,我没有看到过要重来一次的。有个老太太是长期病号,血管脆了,打针免不了要重来,但董柳接手以后就从来没重来过。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针”,这个称呼在医院传开了,可别的护士还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医生叫她“董一针”。我问她整天那么重复烦不烦,她说:“不烦。”我说:“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天到晚打针,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跟董柳在一起吧,她从来不去想那些抽象的问题,这使我有点遗憾,没读过大学,毕竟还是不一样。我关注意义甚于关注生活,她关注生活甚于关注意义,不一样。有几次我对她说人应该追求意义的道理,她反问我:“追求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她把我给问住了。我说:“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只能沉默。”她说:“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说:“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时真正的人。”有一次她们医院组织到大叶山去玩,我作为家属也去了。晚上住在山上,春天里山风很大,我和她坐在大树下,她说冷,我搂紧了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她说:“看见了,星星。”我说:“它们挂在那里都有几十亿年了,人才能活几十年,还没有几十亿秒呢。想着一个人能活几十年还觉得有那么长,可再一想只有两万多天,像我还活掉一万多天了,你想想吧,好恐怖啊。”她说:“我不想。”我说:“一个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他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说:“我不想星星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池大为他的妻子这么回事。”我说:“董柳你什么东西都是实打实去想,还算半个知识分子呢。”她跳起来扯了我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没文化,你说!”我说:“再扯就扯断了!”她松了手说:“想星星管什么用,你告诉我。”我仍旧搂了她说:“一个人总得想一些对自己没用的事情,不然怎么叫人呢?”她说:“听不懂!”又说:“要我去想星星我还不如想一想厨房的事,想星星管什么。”我说:“这也是人生真谛。”她说:“知道了吧。”躺在我怀中不再说话。我在山风中望着星星一闪一闪地跳,望了很久。仰望浩渺的星空,一个人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为生活中那点琐琐碎碎庸庸碌碌的东西焦虑,惶惶然,那值得吗,有意义吗?在星空下我越发坚信,有一个需要用心去感受却难以说明的灵魂的空间真实地存在着,那个空间与世俗世界不同,价值不同,原则不同,眼光不同,一切都不同。在那里,世俗世界的一切都无需来作比方,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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