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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如初-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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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奕人就着唾骂吸了一口粥,咂咂嘴埋怨:“你们南方人怎么什么都爱做成甜的?”
  石小碾站在他边上,垂手拿烟杆敲了下他的头:“你不是南方人?”
  “不知道啊!我全家要饭过来的,死完了,剩我一个。老头子临死没说老家在哪儿。”
  石小碾居高临下淡淡睨他一眼:“不爱吃放下。”
  “我有说不吃了?”
  “吃就别说。”
  “干嘛不说?”谷奕人又吸一大口粥,吧咂吧咂咽下去,“啊,好吃啊!甜粥最棒!”
  “……”
  喝完了粥,谷奕人顺手将碗搁在地上,目光追着石小碾吐出的烟轻轻袅袅飘上九天。
  彼此沉默半晌,石小碾冷不防道:“你该娶亲了。”
  “嘁,呵呵呵——”谷奕人笑得有些病态,疯癫的眸色里渐渐浮起自嘲。
  “跟你说呀,其实,我有过想娶回来的女人啊!”
  “你说曹姑娘?”
  谷奕人忙摆手:“嗨,不是不是!可早了,好早好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爷还没当上这赌坊大当家呢!”
  石小碾眼角一跳,垂目深深望着门槛上的谷奕人,口中却轻描淡写:“噢!是蛮早的。”
  随后,谷奕人的话匣子就开了。
  距离现在大约,五六年前吧!
  有一段时间里,兴荣赌坊最出名的不是赌技精湛,而是老掌柜身边儿子似的养着个混不吝的愣头小子,三天两头在镇子里寻人打架。
  谷奕人身世悲苦,没爹没娘,打小在街头流浪。混过乞丐帮,入过痞子团,还在一间杂耍班子练过两年童子功。十二岁上在街头跟人打架,被赌坊老掌柜碰上。当时他已头破血流,被围在人堆里却屹立不倒,拿衣袖抹了抹血反涂了满脸的红,然后他笑,胜者为王般狂戾地笑起来。
  就只那一霎,老掌柜仿佛瞧见一只暴虐的夜叉破空临世,濡血的眼瞳在人群中逡巡,似检阅,更似责难。它们好像在问:“我有我命,天不可欺,谁敢欺我?”
  不消说,老掌柜对这样一个脑后长反骨的臭小子着实喜爱得紧,巴巴凑上去收人家当了门徒。其后,更是多加放任,于是年仅十六岁,谷奕人就升为了赌坊的三档头,成天不是在赌坊里揍愿赌不服输的赌徒,要么就一个人在外头打抱不平,或者说,惹是生非。
  另一方面,谷奕人逛花街的历史也可上溯至他十四岁,可见得纵欲无度,以及,身强体健。
  不过那时候谷奕人还是青青子衿、少年怀春的,所以对哪怕是身体上的调剂,他也算得专一。自始至终只同姳仙楼的雏儿千彾子你侬我侬,甚至舍得花银子接千彾子出来一道逛街游集。
  又因为千彾子乃自卖入的馆舍,鸨妈对她看得本也不严。加之少女年幼,身体尚未完全长开,比不得那些成年的姑娘们姿态撩人,少有人问津不说,身价也低。有谷奕人这个一根筋的傻小子半包半养着千彾子,鸨妈委实乐意得很。
  说起来,谷奕人对千彾子实在是好。领着她四处去玩儿不说,还给她买首饰买衣裳。赌坊三档头的名头听着风光,可毕竟谷奕人还小,又是半路入伙,实际他的月例分红并不比底下堂口的香主高多少。纵使如此,他仍毫不吝惜尽管将银子都花在了千彾子身上。与此相对,千彾子也知感念,对谷奕人亲热呵护,好生看重。
  外人眼中,这一对小人初涉情场,心还单纯。待过个一两年,各自有了见识,这般恩客与姬娘的关系必然回归到钱肉交易的纯粹,低俗又现实。
  而一两年后,谷奕人也真的变得纨绔又浪荡。他可以得心应手地对着每位馆子的姑娘飙脏话讲荤段子,也懂得圆滑地避开海誓山盟,只说轻描淡写的田野蜜语。他不再只跟千彾子一个人春宵夜雨,于是行里开始有人嘲笑千彾子魅力不足,光长了年纪不长个儿,就连胸前的两坨肉都瘪得没有内容,勾不起男人的惦念。
  千彾子听着看着,从不反驳。她依旧每日简单梳妆好,有客点名就陪着,没客来便闲着,坐在窗前吃糕喝点心。
  千彾子吃得很多,比同龄的姐妹们多吃一倍,可就是不见长肉。鸨妈不止一次唾弃她:“光吃不长,猪都不如!”
  一切的讥讽和厌弃,千彾子只当是耳旁风,吹过便散了,不放在心上。因为即便谷奕人不再整日整夜地要她陪着,可能让他掏银子买钟带出去游集的,永远只得她千彾子一人。谁都不能取代!
  她一直记着谷奕人说的:“废话!小爷同你熟得跟亲兄妹似的,妹妹,疯了心了才下得去手!”
  妹妹——
  千彾子并不喜欢这个身份,但妹妹对谷奕人来说很重要很特别,那么她便可以说服自己当这个妹妹。况且除此之外,谷奕人对待她的态度实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手牵手并肩走;依旧一个碗里喝酒,许她攀在自己怀里取暖耍赖;依旧会背着她跑过镇头的石桥,让风掠起她的发,幻想如逆风的鸢鸟临空飞翔。
  后来有一天,谷奕人还领着千彾子出去逛庙会。他们从清晨虔诚礼佛求签,直顽到午后夕阳渐斜,一直在一起,一直手牵手并肩走。
  后来谷奕人买糖葫芦的时候跟人起了争执。
  后来那人指着谷奕人鼻子,骂他是“杂种、狗娘养的的渣滓”。
  谷奕人不骂回去,也不让一向嘴很毒的千彾子替自己骂。他就是笑笑,把糖葫芦递给千彾子,又塞给她一把银锞子,嘱咐她下山回姳仙楼去吃饭洗澡睡觉。
  千彾子一手捏着糖葫芦一手攥着钱,抬眼瞟了瞟谷奕人身后那几个面相不善的汉子,啧啧嘴一脸索然道:“好吧!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哦!有时间来找我,再见!”
  望着千彾子蹦跳跑远的身影,谷奕人如释重负,转回头挽袖别衣,挑眉歪嘴,烈烈邪笑:“喂,划道吧!怎么……”
  “打”字儿还在舌尖上呢,谷奕人额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他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跌撞几步,稳住身形缓过劲儿来,只觉得头上剧痛,依稀似有温热黏滑的液体划过眼角顺颊滴落。
  又甩了甩头醒一醒神,谷奕人终于开始听见世间的声响,人声鼎沸,叫卖声盖过了惊呼,吵得人脑仁儿疼。
  谷奕人垂着头站定没有倒下,缓缓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到了血,还有几片碎瓷片。
  他恍然,刚才有一只大青花瓷水壶砸在了自己脑门儿上。他也清楚,这一记打是谁加诸的。懒拿正眼去瞧,仅凭着身体的感觉,抬肘横送出去,闷哼声想起的同时他膝也到,直顶在一方柔软的肚腹上,将侧边的对手撞翻在地闷哼痛吟。
  额角上的血止不住,混着碎瓷片渐渐糊住了谷奕人的左眼,他睁一眼闭一眼满不在乎舔了舔嘴唇,旋身,上步挥拳,往剩下的对手攻了过去。可拳头还没招呼到那货脸上,骤然一阵风从身旁掠过去,紧接着便是“彭”地一声闷响。再看时,那人顶着一脑门子血,翻了翻眼摇晃两下,径直扑街倒地。
  谷奕人站定揉眼,始看清,方才从身旁掠过去的并不是风;而是去而复返的千彾子。她手里头握捏住一根比自己小细腕子粗了一大圈的锤衣棒,还在一下一下发狠往衰人背上击打。
  谷奕人冲上去一把夺过棒子,甩手扔出去老远,拽住千彾子胳膊喝她:“你疯啦?”
  千彾子望着他愣了愣,哇一声大哭,边哭边抹他脸上的血:“他骂你!”
  谷奕人哭笑不得:“小爷天天被人骂,你他妈还骂我呢!”
  千彾子哭得舌头都大了:“你是我男人我骂得,他什么东西知道你什么?凭什么骂你?打你更不行!”
  谷奕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爷不是你男人!”
  千彾子顿了顿,哭得更伤心了,一字一抽:“你、就、是——呜呜呜——就、是——”
  文人写诗文,最爱写女子垂泪,描绘得极尽凄美。可谷奕人看着哭得一脸鼻涕泡、五官扭曲在一起的千彾子,只觉得这妞哭起来可丑可丑了。但又很奇怪地,他一点儿不讨厌这张丑丑的哭脸。反而想,怎么有人可以哭得这么好玩儿?这么地,可爱?!
  记事起,谷奕人就没被人宣布过主权。每个人都可以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唯有他谷奕人没有归属。他不是谁的谁,也没有人是他的谁。白天黑夜年复一年,他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了,孤独地活着,也许还将孤独地死去。
  千彾子说谷奕人是自己的男人,也就是说,她承认自己是谷奕人的女人。他们互相拥有,他们一体共存。
  真好啊——
  “后来怎么了?为什么你仍旧一个人?”
  石小碾听得累了,挨着谷奕人也在门槛上坐下。
  “吓,”谷奕人挤了挤眼,“她嫁给别人啦!一个有钱的米商。”
  “啊?”石小碾显然没料到现实如此峰回路转,惊讶地嘴半张,眼圆瞪。
  谷奕人自嘲地笑笑,摆摆手:“别这副表情嘛!我也很难过好不好?都跟老爷子借钱要给她赎身了,结果她被别的人赎走了。我有打算去抢亲的,老爷子不让,拦着我说:浪子无德,姬娘无情啊!小子你就当白费了一番心,大丈夫何患无妻,重新来过吧!可怎么才叫重新来过?我真的不明白呀!”
  谷奕人神色黯淡,再不笑了。
  “我去找千彾子,鸨妈不让见,说是千彾子不愿见我。我说出三倍价钱,鸨妈反而给我跪下了,说卖身契已经交了,千彾子注定是别人的人了,她求我放千彾子一条生路,求我别闹了。呐,”谷奕人偏过头来望着石小碾,“为什么我喜欢千彾子要给她赎身要娶她,反而是我在害她呀?是她自己说我是她男人哒!她说完了自己又不认,那我怎么办?我连问一问都不可以吗?谁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谁来——”
  谷奕人说不下去了,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蜷缩着,像极了受伤的野犬,无助又可怜。
  石小碾真的不太会安慰人,便只是沉默着,坐在谷奕人边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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