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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芳坐消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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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座宫城里,再过十几年,几十年,大抵就熬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
  “熬就熬罢,偏偏是这么个地界,”岩子揣着被子,长吁短叹,“咱们这炕断火得有半个月了罢?上内务府讨回炭比那唐僧西天取经都难!那帮人总有话把你撅回来,要是能伺候上主子,这日子呐,过起来就快了!”
  不提也罢,提起来,其余两人的脚趾头不自觉地蜷了蜷,白天上差时,淘洗果子的冷水难免泼溅,鞋头总被浇得湿透,脚趾浸在冷水里一杵就是一天,刚入冬,就发了肿,遇着冷针扎似的钻疼,遇着热就发胀,奇痒难忍。
  “你当伺候主子就轻省了?”清由不服气,“瞧人脸色不说,脑袋瓜子也坐得不稳当,一句话说得偏了,瞧好罢!”
  “除非……”岩子翻了身,趴在被窝口,张大眼,炯炯地道:“自个儿当上主子……”
  听她这话,清由打了个寒颤,“祖宗!你心真够大的,这要让人听了去,我俩也得跟着完蛋……”
  “……可别埋汰我,我哪儿配呐,”岩子隔着她看向里侧,笑道:“我听说眼下最得宠的懿嫔主子原先也就是个宫女,她阿玛不过从九品的录用官职,都是包衣出身,可你瞧,人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盛苡,你长那么好看,留这儿忒可惜了,要不也去试试?”
  原本是句玩笑话,盛苡的脸色却缓缓地沉了下去,昏黑的房室里也看得一清二楚,翻过身不作声了。
  岩子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的后脑勺,很是尴尬的模样,清由使了个眼色,递了个台阶给她下,“累一天了,早点儿歇了罢,明儿你不还得去瞧你家里人么?”
  于是她便别扭地仰面躺下,讪讪地嘟囔着:“至于这么不经说笑么……”
  这面盛苡听了,泪眼更加模糊,宫女大都从内务府三旗包衣佐领下选送,无论家境贫富,生下来户口录入都统衙门,是有口粮的旗下人,她是大祁的遗后,大邧的阶下囚,身份永不得见光。
  两朝的替换纠葛,要追溯至两氏祖辈,其时的祁武帝,盛苡的祖父临朝期间,朝纲受宦监把持,内廷已有岌岌可危之势,祁武帝听信谗言,一时错判,疑心当时镇守辽东的镇国公有“逆举”,且宦臣呈报的物据无有纰漏,于是便以“通敌叛国,多有逆迹”的罪名赐死镇国公,孀子被判流放宁古塔。
  自古有言虎父无犬子,镇国公的长子也就是如今大邧的开国皇帝,果真不负其父勇谋,逃出服役之地,潜至蒙古境内,其后扶摇直上娶左蒙老可汗的长公主,如今的太后为妻,老可汗逝后,他继承汗位,自封昶勒可汗,不久便侵吞右蒙,统一全境后建立北元。
  适时祁武帝崩逝,大祁陷入三王夺嫡的混乱中,昶勒可汗曾一度趁乱侵占辽东旧地,虽然盛苡的父亲建贞帝平复内乱继位后,出兵将其大退,然而大祁朝纲不振,国力凋敝的局面,在眈视大祁已久的昶勒可汗眼中却是一块肥腴,他心中的愤恨积压已久,早年在宁古塔累下的寒疾也在徐徐吞噬他的心神,这使得他愈发不可久耐,于是他的长子祺裎,提出一条计议,愿以质子的身份亲赴大祁以示亲善。
  建贞帝对北元俯首谦逊的姿态欣然允诺,当时的祺裎是个年岁不过十的半大小子,机敏无害,深得皇帝赏识,特意准许他在乾清门侍卫处随班历练,五年后,经过积年的笼络,祺裎十分轻易地从醉酒后的太子,盛苡长兄手里骗取京中三大营的虎符,又凭借侍卫身份的便利,把京城掏的得里外虚空,建贞十八年,三月十八那日,昶勒父子里应外合,南下突袭大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大祁的版图侵吞腹中,易主为王,此时昶勒可汗久病沉疴,因夙愿已成,建朝不足一年便安然逝去,而后祺裎顺理成章地继位称帝,昶勒本为袁姓,祺裎为追念先帝,定国号为邧。
  大祁朝大厦将倾,建贞皇帝预感积重难返,无可挽救,城破亡国之际,痛发自咎遗诏后殉国。
  这是祁氏最后的骨气跟尊严了,那晚宫外一片喊杀,她接过保母递来的清酒,怔怔地问:“我哥子他们呐?”
  保母叩了个头,抬脸时已然涕泗横流,“两位王爷已经随圣上,娘娘歇下了,主子们平时最疼您,特意吩咐奴才最后再来接您。”
  她点了点头,仰面喝下,味道跟宫里常酿的果子酒差不离,只心里烧烧的,耳鸣脑晕得厉害,盛茏那家伙,一准儿骗她的,毒酒哪里就穿肠刮骨地害人疼了?待会子上了阎王殿得追上他仔细打场官司,顺便跟阎王爷求个情,下辈子投胎做了阿猫阿狗还跟他凑成一对儿双胞兄妹,也好有个伴儿做。
  晕晕乎乎地想着,一只手轻轻抽着她的耳刮子,撑开眼,一臼头深目的老头正笑呵呵地看着她,把她骇了一跳,暗道这不会就是阎王爷罢,相貌真够丑陋的,也不知道怎么跟他打招呼,忙从炕床上跳下身来,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大人好。”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老头胳膊上架着拂尘扭脸对身旁一宫女笑道:“多懂规矩,这是我老金刚认的干闺女,往后留到你们浣衣局,全依仗你悉心□□了。”
  待那名宫女恭敬应了个喏,他便大摇大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被撂在浣衣局,一呆就是十年,期间她从其他宫女鸡零狗碎的闲话中得知,爱新觉罗氏到底还是给他们祁家留了颜面,把建贞帝后跟两位王爷并一位公主的尸身葬进昌平府天寿山,祁家世辈的陵墓中。
  其他的她不敢贸然打听,只暗暗旁敲侧击地探知,当初救她命的老头是皇帝身边的御前总监金成,建贞帝继位时尤为年轻,且帝后感情甚笃,其时唯有皇后所出的三名子嗣,她不信金成有十足的胆量跟手段编排这趟移花接木的把戏,八成是受皇帝的指派,皇帝存得什么心思她不明白,总归不是什么好心就是了,指不定是他灭了大祁还意犹未尽,留着她当奴才一样的使唤,不紧不慢地折损祁家的颜面,他心里才痛快!
  跟亡国灭亲的仇恨相比,她更恨自己的胆懦无能,揣着糊涂活了这么些年,战战兢兢地,唯恐被人瞧出什么名堂,她不知道她怕的到底是什么,倘若东窗事发,被人戳穿了身份,最不济也就是一死,栖身为仇人家的奴才,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不成?横竖她活得还不够么!
  远处的宫道上传来太监们打更的声响,她在被沿上蹭掉泪珠,翻了个身,踟蹰了下,轻声唤道:“岩子,你睡着了没有?”
  半晌没有反应,她又喊了几句,听见岩子哼哼唧唧地说:“眼见就着觉了,你干嘛呐……”
  清由也揉着眼眶问:“怎么了?”
  “对不住,”她歉然说道,想了想又问:“金总管也住恭俭胡同那地方么?”
  “哪儿能呐,”清由道:“人是御前随侍,听说养心殿东暖阁随安室后头专门辟出来个园子,他在那儿住,方便伺候万岁爷。”
  “不,不,不……”岩子一下打起了精神,把头凑近两人说:“他这会子还真在恭俭胡同里住,原是他年纪大了,自从小六子升发了,他就主动传了衣钵,很少呆在御前了,万岁爷也顾念他的身子,便准了,这是今儿见我干爸爸,他老人家跟我提起的,一准儿没错,欸,你打听他做什么?”
  盛苡心里腾腾跳着,壮了壮胆子道:“来这儿以前,我是在浣衣局里当差的,认了他做干爸爸,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了,我想找他说两句话。”
  听得这话,把其余两人吓一跳,吃惊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我家里跟他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疏远干系,”盛苡忙又说:“可能因着这个,他才跟浣衣局的总管姑姑说认了我做干闺女的,这么些年,我在局子里挺受姑姑们照应的,想找个机会谢谢他。”
  岩子露出了然的神情,“就说嘛,我只听说金总管就小六子这么一个干儿,没听他收了干闺女的,这个好说,明儿你跟我一路,上神武门那边去,找我干爸爸跟他打个招呼,你去见她。”
  盛苡忙推辞说:“不慌的,知道他住哪儿,我隔天再去也一样。”
  清由听出她话语间的小心,掖紧她的被口,笑着劝说道:“行了,你就去罢,择日不如撞日,明儿我找春念过来帮把手,谁让她老抱怨天穹殿里的活计清闲来着,金总管不比旁人,多攀交攀交总归是好的。”
  三人中盛苡年纪最小,性子却最稳当,平日里闷着头做事,偶尔得闲就被她撞见不止一回愣着眼发怔,张口闭嘴没听见她提起过家里人,相处时候长了,其实心里都存着数,倘若不是先前经历过难言的变故,何至于花儿一样新鲜的年岁,总蔫蔫地打不起精气神。
  别看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有官衔的太监宫女逢人先打听对方的出身来路,干爸爸认得是谁,打听清楚了,再调出脸色看人,无往不利。
  盛苡若是能趁此机会当真认了御前总监做干爸爸,换做旁人就能在宫里横着走了,以她不吃不斗的性子也能准保她往后不再受人欺负。
  听了这话,盛苡把脸埋在被口里淌泪,感激的话噎在嗓子眼儿,一句也说不出,长久以来她一直形影单吊地苟活着,突如其来的暖意就让她这般招架不住了。
  清由侧起身,抚了抚她的微微耸动的肩头劝慰道:“明儿一早起来还要见人呐,眼肿了可就不好看了,早些睡,啊?”
  见盛苡隔着被子点头,她轻叹了口气,回身拉着岩子慢慢躺下,听见夹道内的风刮得更凶了。
  

☆、圣无忧

  
  养心殿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冬暖阁内灯烛不歇,晕染出室内亮堂的格局。
  皇帝看完最后一道奏折,起身撂在紫檀书案上,屈起一手中指在奏封上叩了几叩,动作很轻,敲在小六子心头,无异于当头响雷。
  掀起眼皮飞快地偷望了眼,皇帝的眉头轻蹙起,已经隐隐生了怒意,他心里跳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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