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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鬼蛇神录-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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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时,共产党依靠铁路在极短时间内在福建沿海集中了大量兵力。这种迅速集中兵力的能力使武昌起义式的武装暴力根本不可能成功。”
  “那张九龙这类地下政治活动会有机会成功吗?”我背靠着墙。我那时对积极的政治反抗极为神往,“孤苦无告,树党强诉”代表了我当时的心态。刘凤祥慢慢把一个过河卒向左边移动一步,“在目前中国的条件下要搞地下政党活动而不被破获,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人坐过来看我们下棋,我们这种有杀头危险的谈话就此中止了。想不到我们在左家塘再没有机会深谈这个题目,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押送到岳阳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上去了。建新农场过了元旦,我们一共三十多犯人就被一位狱吏和一个班的士兵押送到离长沙二三百里的岳阳建新劳改农场。两个人共戴一付手铐,每人的一只手铐在铐子的一端。我们背着自己的行李由军人押着步行半个多小时到达火车站。沿途人们都用好奇和鄙视的目光盯着看这群光头、瘦削、苍白和穿着破烂的犯人。那种人格受辱、遭受迫害的感觉真使人伤感不已。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姑娘们用鄙视的目光看我们这些正当恋爱年龄的男人,更使人伤心不已。周围的人穿着漂亮(尽管与八十年代相比是太单调了),肤色健康。外界的景观与我们看了近两年的监房相比真是天堂与地狱的对照,我当时那种对不被社会所容的处境的悲愤感,真是不能用笔墨形容。
  我和刘凤祥共一付手铐。我们被押上普通客车时,刘凤祥看着同行的犯人,轻声对我说:“革命死了,革命万岁!”我记起这是马克思在“波拿巴的雾月十八”一文中对法国巴黎公社失败的一句评论。我心中想,刘凤祥心目中的文化革命中的造反运动与官方的文化革命是多么不相同啊。他要把这个造反引向反对毛泽东的路线,而且他对这个“革命”仍寄于深厚的期望。
  客车到岳阳后,我们被押到轮船码头。等船时,押送我们的士兵闲得无聊,向我们扔石子取乐。他们看着哪个犯人不顺眼,就从地上拣起一个石子扔过来,有的正打在犯人的头上,他们就开心地笑了,并厉声道:“老实点,别乱动。”所有的犯人都敢怒不敢言。刘凤祥轻声对我说:“骄兵必败”。这是《孙子兵法》上的一句名言。但我感觉到刘凤祥在说这话时似乎已对武装斗争的可能性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一路上,我都在情不自禁地观察逃跑的可能性,尽管刘凤祥向我发表他对逃跑问题的看法后,我已放弃了逃跑的打算。我们到达建新农场十大队时,正是春节前的隆冬时节。建新农场是洞庭湖中的一条湖洲,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我们踏上这片湖洲后不久就开始看到零散的劳改犯人,衣服破烂。湖洲上一片荒芜景象,没有任何永久性建筑。我们三十多人被押解在那荒原上走了十来分钟,刘凤祥又在轻声对我说:“毛泽东在把我们带向死亡!”我知道他不是在说这次旅行,他是在谈政治。他的话音淹没在沙沙的脚步声和叮啷的手铐声中。我们终于看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排临时用圆木和芦苇搭起的大棚。大棚里几乎没有人,犯人们出工修堤去了。但有少数犯人在棚里,他们背上印着黄色油漆字“劳改”,裤子前膝也印着同样的大字。一位脚着雨靴,手持木棍的干部接受了我们这批犯人,他看去目光凶狠,用傲慢和敌意的眼神逐个审视我们。我的第一印象是到了书上所说的“奴隶社会”。人们的穿着、态度、周围的环境是如此不同于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社会。我们到达十大队时,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十队下面分为三个中队,每个中队住在一个长约三十米的大工棚里,用粗木头和芦苇搭成。里面用木料做成两排两层通铺,我们被指定了通铺中的一块地方作为安宿之处。通铺中间是犯人的行李、箱子。没有窗子,光线只能从几个开着的门中射入。我和周国辉、毕健、刘凤祥、宋绍文被分在一个组。那天傍晚,我们看到犯人下工回来,荒凉的湖滩上,犯人的队伍,远看去像一条灰色的长龙。远处突然一群野鸭飞起,只听到扑啦扑啦的声音,天马上暗下来,头上是一片黑压压的野鸭,煽翅膀的声音使对面说话都听不见。犯人们疲惫不堪,棉衣棉裤上都露出破口,棉花显露在外面。蓝色、灰色的衣服上印满了劳改字样。犯人旁边跟着手执木棍的干部,一个个神气凶狠。远处有个干部扬手用手中的棍子在敲打一个犯人。这天夜里我们才知道,这里是建新农场的外湖,夏天这里是一片湖水,冬天水退去成了一片湖洲。这个农场在春天湖水淹没这片湖洲前修筑起大堤,把这片湖洲开垦成八、九、十三个新的大队,共能容纳五六千犯人(一个队一、二千人)。我们右边驻着另外九个大队参加修堤的犯人。全农场的精壮劳力都集中在这里。第二天早晨四点半,一截铁轨做成的“钟”就被敲响,周围还是一片黑暗。这是命令犯人起床的钟声。工棚里的煤气灯被点亮了。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奇形怪状的人影在晃动。互不相识、操着湖南几十个县的不同口音的人在争抢洗脸水和饭菜。每个中队由十几个组组成,每个组二十多人,每天一组有一个人负责到犯人的伙房挑水担饭。饭用铝制的盆子放在蒸笼中蒸好,菜用一个大水桶装着。饭菜从伙房挑回小组后,犯人们各人拿出自备的菜盆,放在地上,让值日的犯人分配菜。不时从邻组传来犯人的菜分得不匀而发生的争吵。“娘卖麻匹的!老子今天走狗屎运,又偷到我头上来了。”一阵叫骂声从伙房那边传来。这叫骂声混在盆碗的碰撞声,尖锐刺耳。我问一位老犯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衡阳腔的声音说:“天天早上都有‘要不得的下家’,在伙房门口趁天黑把刚从伙房发出的箩筐里偷走一钵饭。”
  说话间,值班犯人弄来了桶热水,犯人一涌而上争抢热水,我们新犯人动作稍慢点,桶中的热水已被抢光。我们只好用干毛巾抹脸。周围响着湖南九十几个县的方音,菜盆丢在地上的哐啷声,叫骂声,特别是混合着低级草烟味和汗臭的气味,使我特别难受。我真觉得是到了奴隶社会。刘凤祥好像看出了我的困惑,轻声对我说:“你以前没在社会下层生活过,一九五九年的大跃进运动中,整个中国的农村社会都是这个样子,甚至更糟糕。”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只会将我过去生活的那个优裕的上层社会与劳改队比较,却不会将中国其它社会角落与劳改队比较。
  天亮之前,犯人们就都已吃好饭,排成长长的队伍上堤了。我们开始劳动后天才蒙蒙亮,一望无际的湖滩上在这隆冬已看不到一点水。遥远的湖水对面据说就是洞庭湖的对岸,我们可以依稀看见对面围湖堤坝的影子。头上不时响起大雁和野鸭的凄凉叫声。我们的工作是用簸箕将泥土从一百米外的地方肩挑到新划好的堤基,随堤的升高,向堤脚移近取土处。每把堤面抬高一公尺左右,就用履带拖拉机压一遍。每个中队的小组分成甲、乙、丙三个等级,甲等组平均每人每天要挑运四个土方,乙等组每天的定额是三立方米,丙等组是老弱组,平均每天要完成二方。我们因为刚从看守所出来,体质虚弱,被分配在丙等组。这个中队的一个矮个带班的干部,拄着木棍老站在我们这几个新犯人旁边。他认出刘凤祥和几位右派,看来看去,然后问刘凤祥:“你这是二进宫吧?”他的目光阴森,语气冰冷而得意,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我猜刘凤祥、陈三才等右派一九五七年劳教时,大概就曾经在这位干部的管制下。据刘凤祥告诉我,一九五七年公检法对右派是公事公办,没有很多个人的利害冲突,但是文化革命中很多右派都参加了造反派,与公检法发生过正面冲突,特别一九六七年夏天保守派失势,造反派得势时,右派中不少人找公检法“算过账”,批判他们并要求他们为右派平反。因此公检法与右派在文革中结成世仇。很多人对对方有直接的个人仇恨。
  刘凤祥是个残废人,右手齐根没有了。这个带班干部向他怒喝道:“不要像指路牌一样站在那里,给我去挑土!”刘凤祥摇摇空洞的右袖管,表示无法服从他的命令。这个干部走过来扬起手中的木棍就朝刘凤祥劈头打下来。刘凤祥用左手护着头仍然一动不动。这个干部命令旁边一位犯人用锄头装满一担土,然后亲自动手,将这担土往刘凤祥肩上放。刘凤祥让他将扁担放在他肩上,然后顺势让扁担从肩上滑下来。周围是生荒土地的气息,人与人的关系是如此野蛮残酷,头上是荒凉的大雁叫声,使人真像回到了远古秦始皇修长城的年代。在刘凤祥的坚决拒绝下,干部终于让步了,命令他“滚”去修理破烂簸箕。完不成任务的小组被处罚加班到天黑。在这种惩罚的威胁下,所有犯人都努力争取提早完成任务,很多组都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完成任务回工棚去了。回工棚的路上,我才看清了这片湖洲。地上(夏天是湖底)是一片丝茅草,犯人的足迹踏出两条土路。我已把老刘视为可敬的导师,我们在回工棚的路上,他教我分析中国的经济形势。“社会主义制度的优点主要在大型工业全套设备的投资建设方面,所以你看这类经济时,首先要看大型工业项目完成的情况。第一个五年计划,一百五十六项主要工业项目按期建成投产,这就很快打下了基础。一九五八年后,大量工业工程项目半途而废,不能完工投产,这就造成了很大的危机。”我们每天能看到一两天前的湖南日报,报纸上当局的政策宣传往往成为刘凤祥攻击的目标。那天的报纸正在鼓吹工程建设中要“土法上马,边设计,边建设,边生产,反对‘大、洋、全’”。老刘(我那时这样称呼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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