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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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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里的人不由发出形形色色的笑声。豁唇红头涨脸地跑到车尾,想看野鸡是否还在视野之中,然而司机的一个急转弯使野鸡出现的林地像颗毒瘤一样被断然切掉了。豁唇看上去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个七岁的男孩坐上车后已经发现了许多趣事: 一片弯腰的白桦林、奔跑的灰兔、上树的松鼠、长在黑柞树上的白色树犄、形如麦穗的紫色手掌花……他每一次宣布所撞见的新奇事物时,都要先叫一声“妈”。
  “妈——白桦树全都弯着腰!”
  “那是大雪把它们压的。”被喊做妈的女人已经白了头发,所有的人都以为豁唇是她的孙子。所以豁唇第一次喊妈时,他们都忍不住笑。
  “妈——我看见咱家插针用的树犄了!”
  老女人看了一眼窗外,对豁唇说,“新鲜的树犄不能插针,要晒干了。”
  这回豁唇把“妈”和“野鸡”放在一块说,大家的笑声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豁唇气馁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不明白司机为什么不停下车让他下去玩玩?就因为怕雨会下得大起来而要不停地赶路吗?
  他们从县城客运站出发时便灰云压顶。值班的人劝司机不要发车,因为天气预报说午后有中雨,塔纷养路段的人每逢雨天就会阻止车辆通行。司机要赶回家给过世的老父亲烧“三七”,况且以往也有天气预报虚报云雨,所以他毫不犹豫就上路了。发车前他把丑话说在前头,说他能管得了自己的车不出安全问题,但管不了老天爷,万一下雨就会在中途歇脚了,让大家想好了,是冒险跟他走还是留在县城?结果有一多半的人退票下了车。留在车上的,加上司机和女售票员,总共才十二人。其他十人六男四女,男的有黑脸人、抱琴者、老哑巴、卖山货的人、小木匠和豁唇。女的是豁唇的母亲、圆脸孕妇、脖子像鹅一样高耸的中年妇女和从关里串亲戚归来的短发大嫂。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分别是塔静、塔香、塔多、塔美和塔奎。当然终点是塔奎了。
  蒙蒙细雨一直袅袅下着。司机想只要这雨保持如此温柔的状态,不向气势恢宏处发展,那么他到达塔纷养路段时就不会受到阻拦。万一他们执意不肯放行,他会甩他们一条过滤嘴香烟意思意思。如果香烟仍然不能使前途光明,他还有一瓶陈年佳酿作为拨云见日的后备力量。
  豁唇很快从对野鸡的恋恋不舍的情绪中走出来,因为他又发现啄木鸟了。啄木鸟顿着脑袋,在吃树缝中的僵虫。跟着,他又看见一棵漆黑的雷击树上栖着几只红脑门的山雀。
  黑脸人嚼完了整根猪尾,他怀中的酒瓶便只剩个底了。那是圆形的一斤装的酒精瓶,上面有刻度,他每次喝之前都要用紫色的大拇指甲盖掐一下酒的深度,喝过后又把瓶子高高举向车窗一侧,眯缝着眼睛看他又喝下多少。其实窗外并无阳光,他根本借不到什么亮儿,何况他的眼睛不至于连刻度都看不清了,无非是下意识的举动。黑脸人酒足饭饱地打了几个嗝,然后将胶皮塞蹭进瓶颈口封严,晃了晃,将它放进坐席下的帆布包。抱琴者嘘了一口气,想他的饕餮行为总算终止了。不料他俯身起来后手里又抓着一把黄豆,那是生豆子,他将两手合成灯笼状,前后摇动着,豆子便发出狂奔的刷刷的声响。不知他是否在给豆子去灰。后来那把豆子集中到黑脸人的左手时,已被他的油手弄得金光灿灿,他咯嘣咯嘣地嚼起了生黄豆。
  
逆行精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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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小木匠一直盯着左上方的鹅颈女人。有人在塔香为他揽到一份活,给一对要结婚的有钱人打家具。他把全套家什都带上了。早晨司机说他是为了赶回塔奎给父亲烧“三七”,若是中途因雨而耽搁概不负责时,他曾提着工具袋准备下车。可他走到车中央时发现了这个脖子又白又长的穿绿色碎花衣的女人。她盘着发髻,细眉细眼,嘴唇却很厚,看人时丰唇微启,一副与谁久别重逢的惊讶表情。小木匠觉得她浑身洋溢着一股水曲柳花纹般的浪漫而奇诡的气息,于是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有好几次他都想坐到她身边,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水到渠成的理由。他盼望着雨下得大起来,这样他们将被滞留在塔纷养路段,也许他会有幸知道她的乳房离脖颈究竟有多远。车里的女人只有她穿着裙子,肉色丝袜透露出她的腿匀称而结实。小木匠不由咂咂嘴。他想若是汽车顺利通过了塔纷,他就佯称自己不舒服去找她讨药,因为先前她拧开一个黄褐色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两颗橙色的透明药丸投进嘴里。她没有用水就把药咽下了,这使小木匠有一刻觉得嗓子有阻梗的感觉,仿佛鹅颈女人的药堵在他嘴里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昏暗。豁唇的母亲连忙冲坐在最前面的孕妇喊:“快关上窗子,别把雷招进来!”
  孕妇怕颠簸,所以坐在车首。她大约晕车,一开车就把浮肿的黄脸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不情愿地将车窗拉上,然后又悄悄欠了个缝,使自己仍能嗅到一缕滋润的湿气。
  “妈——雷真能钻进车里来吗?”豁唇问。
  “你要不惹它,它就不进来。它就会去劈那些坏树,把它们烧焦,让它们连片叶子也留不下来。”
  “什么样的树是坏树呢?”豁唇问。
  “勾引人上吊的树、缠着兔子套的树、挡着路的树、让黑熊蹲仓的树、生着毒蘑的树,这些都是坏树。”
  豁唇会心会意地笑了。他一笑那豁唇就更为明显,如一朵鲜艳的三瓣花,而那若隐若现的白牙则是这花深处芬芳的蕊了。
  老哑巴一直将头仰在靠背上睡着。他的烟色上衣领上爬着一只黑色的硬壳虫子,豁唇发现后上前帮他捉了下来。他看上去异常疲惫,稀疏的头发长短不一,显得杂乱无章。他的两颊不时抽搐着,仿佛要对谁倾诉什么。跑县城至塔奎这条路的司机没有不认识他的,所有的车主都同情他的遭遇,从来不收他的车费。他每次去城里时都倚着车窗不停地东张西望,看上去充满了信心,可每次归来他都昏昏欲睡、萎靡不振。他是进城去告自己的孙子偷了他的金子,他已经奔波了两年多了,孙子照样在城里上着中学,他的金子却了无踪影,他每次迈进法院的大门,那些喝茶穿制服的人都要冲他笑,他们给他搬椅子、倒水、递扇子,看上去殷勤备至。可当他呈上那个牛皮纸的诉状时,他们都一律冲他摆手摇头。这使他悲哀已极,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学坏?可惜他不能开口说服他们,也不能洋洋洒洒写下几十页字来细说原委,他的状至今仍是一团迷雾。
  雨下大了,车速减慢了,外面的景色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司机破口大骂天气。售票员已经翻完了第三本小儿书。黑脸人将一把黄豆尽收腹中。短发大嫂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突然变得粗鲁的雨,连连叹气。只有小木匠心花怒放地望着鹅颈女人。
  他们在正午时赶到了塔纷养路段。前方的路早已被一条红白杠相间的油漆长杆给拦死了。有个矮个子男人打着把黑伞,嘴里嚼着什么从土黄色的房子里出来了。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
  “这天你也敢上路?”打伞的人责备司机。
  “王段长,我爹明天‘三七’,我得赶去烧纸,你就开开恩吧。”
  “这种天我可不能放你走。现在管得严,你这一路给走下去,工人就白修了半个月的路!”
  “路不就是让车跑的嘛,”司机赔着笑脸说,“我慢点开,再说这雨又不大。”
  
逆行精灵(3)
“这雨还不大?”王段长从嘴里吐出一块骨头,说,“你要是给轱辘一趟,到处都得翻浆!”
  “那你是不让我走了?”司机说。
  “车上多少人?”王段长问。
  “十个。”司机说,“老哑巴也在。”
  “又是揣着个空状子回来的?”王段长说。
  司机点点头。
  王段长咂咂嘴,说午饭刚垫个底,就撑着伞回屋了。司机牢骚不止地将烟拿出来,又把酒也捧出来,打算进屋私下通融一下。这时女售票员冷冷地说,“我看没戏,你趁早别牺牲它们。”
  “试试嘛,”司机说,“他一见了酒比看见窑子娘们还高兴。”
  “窑子娘们是什么?”豁唇好奇地问妈妈。
  “就是干埋汰事的女人。”老女人说。
  “什么是埋汰事?”豁唇穷追不舍。
  “就是野鸡!”女售票员回过头来笑着逗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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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豁唇愈发迷惑不解了,“野鸡不是飞在天上的吗?”
  大家又笑起来,黑脸人看了看豁唇,不由说道,“这小家伙,什么事都爱打听。今年几岁了?”
  “七岁。”豁唇说。
  “那你妈妈多少岁了?”卖山货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妈妈五十八了。”豁唇转向老女人,“是吧,妈妈,我没说错吧?”
  老女人有些愠怒了瞪一眼卖山货的人,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坐在屁股下的塑料雨布抖搂出来,下车寻厕所去了。
  人们愈发变本加厉地捉弄豁唇。
  “你爸多大岁数了?”
  “他六十四岁了,他属羊。”豁唇说,“妈属牛,我属狗。”
  “你家住哪?”
  “塔静。”豁唇说,“我家一个牛,两个羊,四个鹅,十三个鸡,一个狗。”
  一直落落寡合的抱琴者也忍不住笑了,他歪过脖子看着豁唇。
  “哦,错了。”豁唇翘了翘大拇指说,“临来时宰了个鸡,现在还剩下十二个鸡了。”
  “那你有哥哥姐姐吗?”鹅颈女人问。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大约与这声音是从那如隧道一样幽深的脖颈穿过来有关。
  “有啊,”豁唇一五一十地说,“我哥在城里开着饭店,姐姐家的地板比我家的炕还漂亮。”
  鹅颈女人刚要开口继续逗趣,售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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