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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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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时光沉闷,忽听又卫士在后头道:“来了。”
只见远远的地面上趟起一道水汽。再等靠近些便看清,洛城轻骑在中央,左右围着的是西燕的重甲骑兵。这一支队伍由远而近,只再需片刻便也将到眼前。
裴禹拉紧缰绳,却听赵慎忽而道:“先生由士入仕多少年了?”
这当口他问起这些,裴禹微觉诧异,手中亦是一松,只道:“二十余年了。”又道,“何以有此问?”
赵慎道:“我忆起曾听人说,先生毕生所愿便是得见主公一统中原。二十年间,先生从关陇而至此处,不知再过二十年,心愿可否达成?”
这话音不咸不淡,裴禹听闻勒马的手腕却不由一动,那马匹又是几步踢踏。就在他这一瞬间走神时,赵慎似不经意以膝头磕碰马肋,青追又向前跨出一步。
这一步跨得甚大,裴禹倏然警觉,猛勒住马头。这才发觉自上马始,他的马匹已被青追一寸寸引着,此时向东北离身后营门斜出了丈许。不由断声道:“赵将军何去?莫再向前了。”
话音才落,马队已是到了。西燕的骑兵本应继续围拢着洛城骑兵,只是出了意想之外的事。他们怎知此处土质细软,又逢雨水浸过,元贵偏还往稀泥中引。洛城骑兵尚不怎么,西燕的甲骑装具已一径陷进泥里。那马匹正忙着拔脚,元贵一行已紧缩队形隐隐脱出围绕。
赵慎俱看在眼里,此时胸前起伏,手指亦因太过激动止不住微微发抖。他目光与元贵刹那相对,只一眼中,当说的便俱已说了。元贵忽而提马跃在当面,大喝一声道:“你这无气节的主将,只想用弟兄们换你前程,我等不愿与尔为伍,走也!”喝罢提起长槊,似向赵慎刺来,然而槊头一偏,只从青追后腿旁掠过。
赵慎心中雪亮,这是元贵走前当着敌军替他推脱。一时只闻骑军中一声唿哨,便是讯号。赵慎暗道了一声:“只愿一路顺畅!”便就着方才元贵假意刺他的动作,一条腿骤一用劲。这时多少年间驾驭青追使熟了的,青追向旁一跃,仿若是因方才的戳刺受惊,却是直向裴禹冲去。他们距离营门已远,卫士们方才都是在马下立着,此时再上马如何来得及。电光火石间,倒是几具重甲骑兵离得近,为着维护住监军皆向前一冲。可他们这一动,西向的半边队形便乱了,靠东的一列还挣在泥里。一时洛城众人以元贵为首,看准路径,直向东疾驰。而外围先前安排的步兵,一则事出突然准备不及,一则减了人数防线亦单薄,最紧要的,还是这近三百骑兵的气势,忽如旋风平地而起,似席卷残叶般,转眼呼啸而去。
此时,青追马蹄正急,可迎面已被两三西燕骑兵截住。看看便要与铁具相撞,赵慎本能间猛扣住缰绳,护过马头,可马身已撞在对方马上。这一撞之下力道沉重,赵慎骤觉创口尽数绽开,震痛激得他眼前一黑。此时青追被生生挡开,不由一个腾跃,赵慎双手一时握持不稳竟脱了马缰,颠簸之间被掼下马去。
他这坠马时青追正受惊前蹄腾空,周围人一阵惊呼。这战马犹在惊悸当中,一时马蹄仓皇落地,却正踏在他腿上。
赵慎只觉膝上阵痛,如直双腿被生生斩断。方才身上挣开的创口伤痛与此一比,竟已全显不出疼来。他恍惚中看见元贵领着一队人已驰的只剩遥遥背影,心中却是一松。再一个恍惚,青追前蹄已噗通跪在他跟前。那马儿直用鼻口拨触他脸颊,温热气息洒在他面上,赵慎仿佛见青追深黑眼中亮晶晶盈出泪水,直到那水滴流淌到他腮边,方知原来不是幻觉。他心中已觉轻松,不由微笑喃喃道:“青追,莫哭,终是你肯成全我……”言罢,眼前一阵黑矇痛晕过去。

尉迟远向西出迎,近午时等来了那使者,相见之下故意问道:“使君何来?”
那使者笑道:“将军不知?可将军此间的捷报,我却已听闻了。”
尉迟远抚掌笑道:“使君辛苦。此番众军有使君检视,实在荣幸。”
这一番恭维客套后,一众人上马以行,半里路上夹道尽是列队的士卒,使者不由赞道:“这是凯旋之师的气象。”
一路行着,使者道:“听闻洛城赵慎最终还是降了?”
尉迟远笑中意味深长,道:“使君消息果真灵通。”
那使者道:“说来太师此番要传的令,亦是为着他。我被阻在途中时还真耽心误事,而今看倒是多余了。”
尉迟远故意问:“什么令?”听完那使者述说,道,“怪哉,这令监军已传过一遭。”
他知道这使者与裴禹旧有几分交情,这是隐隐指责裴禹窥探上意又擅作主张,那使者微一瞬目,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裴禹这种性情,将军此番是深有体味了。”又道,“其实将军亦不必太介意,只等着回朝吧。”
后一句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一时转了话题,一路径向营中。
待到营门,尉迟远正待引路,一个卫士跌跌撞撞跑来,在他面前拜下报道:“今日洛城骑兵出城……”
尉迟远皱眉道:“此时我知道。监军不是安排了么?”
那卫士接着道:“跑,跑了……”
尉迟远闻言,这才知出了大事,惊道:“什么?”
听那卫士简要说完,使者亦不由变了声调道:“太师要的便是这三百骑兵,如今这……”
尉迟远又急又恼。他本以为赵慎不论身心都该被磋磨倒了,日前裴禹要他派兵时他还不以为然,而今竟闻此变,半晌恼羞成怒道:“骑兵跑了,赵慎不是还在?他如此,是嫌我不曾早斩了他!”
那使者却早镇定下来,道:“将军少安毋躁,事出突然,犹在大军开拔前,当速速做好善后。”
尉迟远恨道:“正是因在开拔前才可恼。这是存心损我凯旋的士气。”
那使者思量的却也是旁的事。其实,太师的令如今是才算正经到阵前,只不过裴禹先前已自相传了;裴禹的用心,他倒是能解,只不过如今出了这事,便有些尴尬。
一时缓缓开口道:“将军还需忍耐,不能轻言杀他。”一面讲说道,“论理洛城既已投诚,今日这事便形同反叛。将军说要杀他,并不算过。然而,从西京出来一路传檄,太师敬重他忠于所事、愿予礼遇,已是宣之于众;若真杀他,天下人不会管其中原委,只会说西燕军出尔反尔,这失信于人又是最为战时忌讳。如此干系,不是将军能担的。”
尉迟远嗐声道:“可使君想想,他这样的人,若带随在军中,一路上谁知还要生什么波澜。我而今只想,便觉头痛。”
那使者转念想想,道:“他不是坠马重伤?一时也走不得,索性留在此处休养一阵,错开大军开拔,晚些再走。”
尉迟远道:“可谁看着他?他在多少眼皮下都敢……”
那使者见他又要絮絮抱怨,忙止了这话头道:“便请裴禹……”见尉迟远诧异,笑道,“这是他自己沾手的,真再出什么事,也得叫他摆平。”见尉迟远看自己的眼光似有点异样,一笑道:“我这并不是坑他。反而,他能迟几日回西京,倒是多几日安稳。”低声道,“他与尉迟扈的过节,不在私人恩怨,而在朝堂见解,其中细节,我不深知,将军也别问我。但将军必知道,这正是更不能见容于人的。他何时回西京,便也何时……”
这话便未再说。尉迟远无端一个冷战,半晌道:“多谢使君指点。”

裴禹营帐中,聚着数名医官。一时一名医官过来向裴禹道:“慌乱间顾不得监军,监军方才亦受冲撞,我遣人去备些定神的汤药吧。”
裴禹挥手道:“不必了。”他神情阴沉,面色上其实亦是苍白。只道,“他如何?”
医官略一喘息,道:“周身挫伤都尚是小事,筋骨上胁肋有几处断了,一侧骭骨辅骨皆断了……”顿了一顿,方道。“这骨骼若接续得好,或也罢了,只是他双膝……此处伤后本就易留后患,马蹄偏就正踏上……”
裴禹道:“有几成能医好?”
那医官觑着他,半晌低声道:“监军恕我直言……这伤势是颇重的,先有性命在才能说旁的。”
裴禹闻言禁不住一凛,那医官也再说不得什么。此时,一个小医官过来唤:“监军、先生,赵将军醒了。”
那医官方要出口气,裴禹已迈步过去。此时他心中有恼有怒,抑或还有痛惜,正迎上赵慎目光也正看向他。裴禹盯着他咬牙冷笑道:“我真不懂得,赵将军何必对自己如此狠绝。”
赵慎眼光中仍有昏晕的恍惚,半晌闭目一哂,低声道:“我尽本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腿断了问题不大,膝关节确实比较麻烦,以及……这其实是个事故





第70章 朱实陨劲风
两日后,大军陆续开动。尉迟远并那使者,寻裴禹商议,便是大队先走,留裴禹暂在洛城。一是西燕军初入城中,诸事也需指点;此外,便是为着赵慎的事。
此间最忙乱的倒成了医官。一边是赵慎,一边裴禹咯血亦有反复。说来那日雨中本就寒凉,又出变故,一点未有惊忡亦是不可能的。这心水之证,本就忌染风寒,前些日本已平稳的病势,此时又发作起来。好在日来也无甚多事,一时也未怎么。
战事虽平息,可城内外往来仍盘查得严。李骥还时时记着耽心裴禹再追究陆攸之的事,只裴禹倒却再未有提。
李骥心道,或是事情已到这场面,源长在其中,实在已是太不要紧的一节了。而有时,他又不免恍惚,那日他放走的,便当真是陆攸之?
这日他在城门逡巡,亦是消磨时光,却听有卫士唤他,道:“城外来了出家人,说是龙华山慧明和尚的弟子,要见监军。”
李骥闻声,忙相与见过,问:“敢问是何事?”
来的是位青年僧人,见李骥施礼道:“法师有一物要我呈与裴施主。”
李骥道:“那便快请。”又笑道,“法师安好?先生昨日还提到白马寺寄存山中的经书骨殖。”
那僧人垂目,淡淡道:“法师圆寂了。”

裴禹双手置在案上,手旁眼前便是一册“洛河水文考”。
对坐的僧人道:“慧明法师特意嘱咐,将此物呈与施主。”
裴禹道:“但请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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