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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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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剑尘道:“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你消遣之所吗?这未免矫情太过了。这样罢,
我来做个小东,请你吃小馆子,吃完了,我们去看中国电影戏儿,好不好?”杨杏
园道:“吃小馆子我倒赞成,哪家好呢?这却是个问题。”于是彼此讨论半天,后
来是何剑尘硬行主张,要到九华楼去。杨杏园道:“九华楼的扬州菜,倒有几样不
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没有座位。”何剑尘道:“去早一点,总可以不
至于等座位的。”杨杏园道:“吃馆子要等座位,那也是个虐政。不过我常见一班
吃学专家,越是窄小而又拥挤的地方,越是爱去,好像有什么学问似的。于是开馆
子的人,他有展开局面的机会,也不展开了。”何剑尘笑道:“你能看到此层,也
就于吃学三折肱了。”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七点钟,二人便坐着车子向九华楼而来。
    杨杏园一进门,便觉油香酒气,狂热扑人。那雅座里面,固然是乌压压的坐了
一屋子人,就是雅坐外面,柜台旁边,三三两两的包月车夫,有的拿着毡条,有的
披着洋毯,排班也似的站着。杨杏园回头对何剑尘道:“如何?我不说是无望吗?”
那柜上掌柜的,不待何剑尘回话,便道:“楼上有座位,二位请上楼罢。”何剑尘
对杨杏园道:“且上楼看看。”二人上得楼来,见这三间单间,早放下了帘子,里
面杯盘争响,人语喧哗,闹成一片。外面散座,四张桌子,也全坐满了人,二人大
失所望。正想下楼,一个伙计正从一个单间里出来,见了何剑尘,满面堆下笑来道:
“三爷,你好久不来了啊。”说时,顺手搬两张凳子过来,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
来,就是一顿乱擦。口里说道:“您二位请坐,这单间已经在算账,说话就得。”
说到这里,何剑尘正要问话,只听见左边屋子里,一阵筷子敲盘子声,当当的直响,
意思是叫伙计,或者催菜。那右边屋子里又喊道:“伙计!拿花卷来。”这伙计接
连答应了两个喂字,转身就走。杨杏园笑道:“这伙计的职务,要是叫我干一天,
我必然肝脑涂地。亏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乐此不疲。”何剑尘道:“什
么乐此不疲,也是为吃饭二字所迫罢了!好像夜静更深,人家都睡的甜蜜蜜,我们
还是睁着两只大眼睛,在那电灯底下,什么内阁问题,什么国会风潮,把人家瞎账,
正研究得个不了。扩而充之,彼此境况,都是一样啊。”杨杏园道:“言归正传,
你看还是等一等座位呢,还是另走一家。”何剑尘道:“我是几天想吃这里的松鼠
鱼和烧鸭炒芽菜。还是等一会罢。”杨杏园没法,也只好坐下来等,不免用目光射
到散座上去。只见西角席上,坐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穿了一身的哔叽衣服,
胖胖的脸儿,嘴唇上养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一个年纪轻些的,穿了一身西装,
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罗克斯眼镜,头上分发,梳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雪白的一张
脸,一根胡桩子也没有。杨杏园正在打量他们,那个穿西装的也回头向这边看来,
他见了何剑尘,忽然站起来道:“何剑翁好久不见了。”何剑尘一看,原来是内务
日报的主任凌松庐。便也站起来道:“久违!久违!”凌松庐道:“你是两位吗?
我这席上正有两个位子,这面坐罢。”何剑尘道:“不必,不必,各便罢。”凌松
庐哪里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杨二人坐下,何剑尘没法,只得坐上这边来。大家介
绍之后,才知道那位小胡子系樟脑局局长,他的职务系在福建地方专办樟脑事宜,
姓江,名大化,是把南洋华侨资格来作官的。这时添了杯筷,凌松庐点的菜,一碗
一碗送上来。凌松庐对何剑尘道:“我虽然是福建人,就爱吃江苏馆子,北京空有
几家闽菜馆,全不是那一回事。剑翁对于江苏馆子,自然是内行了,请你点几样罢。”
又对杨杏园道:“我们虽然初次见面,却不必客气,请杨先生也点一两样。”何杨
头里少不得谦逊一番,后来点了几样炖鲫鱼红烧鸽子之类。不一时,饭毕,凌松庐
在皮夹里拿出一支雪茄,一面擦洋火,一面吸着。吸了两口,仰在椅子上,将右手
大指食指,夹着雪茄,却用中指不住的弹烟灰。抬头望着江大化道:“吃过饭,哪
里去玩?”江大化道:“还是胡同里走走罢。”凌松庐对何剑尘笑道:“你看如何?”
何剑尘道:“我却是一家相识的没有。”江大化道:“过于客气,这里拐弯就是韩
家潭,何不走走?”杨杏园看见何剑尘那个样子,是有点动心了。因对他们三人道:
“他处无不奉陪,逛胡同我却是个十足门外汉,那是要除外的。”凌松庐道:“要
去自然大家同去,一个也不能少。”何剑尘道:“杏园!你就去罢。你不是说过,
北京各级社会,连车夫聚会的小茶馆,都得实地调查一下吗?那么,像这南北驰名
的八大胡同,怎样能不去一广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还想第二次
呢。”杨杏园心里想道:“果然这八大胡同,只徒闻其名,究不知里面是怎样一回
事,不如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实地去调查看看。”他这样一犹豫,何剑尘笑道:
“没有什么问题,去罢去罢!”这时,伙计算上账来,凌松庐抢着会了账。杨杏园
觉得决然而去,对不起人,只得随着他们下楼。一行四人,出了九华楼,凌松庐的
马车,何杨的包月车,早都拢了过来。江大化对凌松庐道:“这一点路,我不要坐
你的车子了,我们走了去罢。叫车夫在松竹班门口等如何?”何剑尘不觉失声道:
“呀!松竹班吗?”凌松庐道:“这个呀字,下得可怪,我们非到松竹班玩不可!
看是怎么一回事?”何剑尘只是微笑,一声不响。杨杏园对他们这些话,却完全莫
名其妙,只得低头跟着他们走。
    



    不一会,来到松竹班门口,江大化早一脚跨进大门。杨杏园见那院子拐角上,
几个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几条板凳上,见他们进门,都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人,
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个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贯耳的响了出来,不由得
吓了一跳。看何剑尘他们,却丝毫不为介意,杨杏园也就装做没事似的,跟了他们
进院子。杨杏园一看,那些屋子,都是电光灿烂,素帘低垂。有几间屋子,玻璃窗
里的窗纱,掀起了一只角,有几张雪白的面孔,在那里向院子里张望。这时跑过来
一个穿黑袍子的,低声下气的对江大化道:“诸位老爷有熟人吗?”江大化正要答
话,杨杏园只见南屋子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骂那穿黑袍子的道:“饭桶!
人也勿认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对何剑尘道:“今天是哪一阵风,把你何
老爷吹来了?”凌松庐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来的,哪里是什么风。”那姑娘便
笑着对凌松庐点点头道:“谢谢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门口一边,把
一只手高高的将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让着大家进屋子。杨杏园在这个所在,还是破
题儿第一遭,进得屋来,少不得四围观察一番。这屋子是两间打通的,那边放了一
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帐子顶篷底下,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锦被
卷得齐齐整整,却又用一幅白纱把它盖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摆了几样骨
董。窗子下,一张小梳头桌,完全是白漆漆的,电灯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面,
一轴海棠春睡图,旁边一副集唐对联,上写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
期。”上衔写着“花君校书一粲”,下衔是“书剑飘零客戏题”。杨杏园想道:
“原来这位姑娘叫花君。这副对联,却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边,三面三张沙发
椅,中间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边一张小条桌,上面也有笔砚文玩之类,一个小
铁丝盘,里面乱堆着上海流行的几本杂志。右角上一架穿衣镜,镜子边一架玻璃橱,
桌后头斜叠着一架绣屏。壁上除挂了四条绣花屏外,还有一副集唐的对联,是“却
嫌脂粉污颜色,遥指红楼是妾家。”杨杏园正在这里观察,一个三十来岁的娘姨,
递了一枝烟卷过来。他本不抽烟,但是拒绝不抽,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恐怕犯了
规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杨杏园燃烟,一面含笑问道:“贵姓?”
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姓杨”。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
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
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
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好!
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何剑尘笑道:“哪里是什么情话。我们是
在这里办秘密交涉。”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啥个秘密交涉!亻
奈又瞎三话四。”因指着杨杏园道:“你看人家多规矩!”何剑尘道:“人家是个
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
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五阿姐”,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
问道:“是谁?”花君道:“是梨云老七。”何剑尘道:“你叫她进来坐坐。”花
君道:“好,我去叫她来。”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将梨云推了进来。
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
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
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
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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