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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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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脚妇人,一只手扯住一个,前仰后合,一摇三摆,扭成一团。说道:“站一
会儿,就有屋子了。走了是我的儿子。”黑暗下,也看不清楚那妇人是什么样子,
只觉头发下面,红一块,白一块,大概那就是人脸了。这时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
身上一股大葱味,又是关东烟味,问道:“你二位有熟人吗?可没有屋子了。”杨
杏园笑着对华伯平道:“我们两人,没有被拉的资格,走过一家罢。”两人走出门,
到大街上笑了一阵。华伯平道:“有趣有趣,只是走马看花,有室迩人遐之感。”
杨杏园道:“有的是,我们再找得了。”说着大家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接连走了三家,乱嘈嘈的,都是没有屋子。一直到第四家,院子中间,有一根
铁丝,铁丝上挂着煤油灯。两个穿半截蓝长衫的人,就在淡黄的光下唱大鼓书。那
个弹三弦子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响。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跳一下,打一下鼓。口
里唱着,“公子当时上了马啦,转眼进了大东门呀,”最后一个语助词,拖得极长,
听得浑身难受。他们走到院子中心,就有一个大个儿走过来,拖了一把大辫子,倒
是胜朝遗民的样子。一件短平膝盖的蓝长衫,全是油腻,人还没上前,早有一股汗
气冲过来。他一副酒糟脸,又全是红疙瘩,对着华伯平问道:“您啦,谁是熟人啦?”
华伯平倒怕得退了一步。杨杏园怕露出马脚,反让他们见笑,便说道:“没有熟人。”
那大个儿喝了一声,各屋子门口,就钻出一个妓女来。他便指着道。“东边屋里排
七,西边屋里排二,北边屋子里排四,吃柿子的排三。”说时,一个妓女提着裤腰,
由右边夹道里走过来。大个儿便指着她道:“打茅房里出来的这个排二。”那妓女
伸着脖子,对大个儿呸了一声,说道:“打你妈屋里出来,打你姥姥屋里出来。”
华伯平看见,也就忍俊不禁。这个当儿,啪的一声,背上着了一下,倒吓了一大跳。
华伯平回头一看,只见一张通红的脸,两个麻眼珠子直转,在他身边,原来是个妓
女啦。这妓女一张雷公脸,抹了一层很厚的白粉,粉上的胭脂,又由眼眶上抹到下
巴为止。她的脸色究竟如何,实在看不出,脑袋上又挽了一个脚鱼头,那泡花水刷
得又光又湿,头发就像膏药一般,光亮漆黑一大块。她身上穿套绿色印花布的裤褂,
裤脚吊的高高的,露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倒穿着水红线的袜子,花布鞋。她眼珠
在长的覆发里一转,嘴唇皮一掀,露出黄根牙一笑,说道:“别装孙子,你打算我
不认得你哩。”华伯平道:“怪呀,你怎么认得我?”那妓女仔细一看,说道:
“呵呀,可不是错了。他不像您说话,这样怯,您是南边人吧?”说着又笑了一笑,
说道:“给你沏茶,屋子里坐。”杨杏园成心给华伯平开玩笑,说道:“得,就是
那么说罢。”那妓女听说,横拉倒扯,就把他二人拖进屋去。杨杏园进得屋内一看,
一张大土炕,炕上铺着一条旧席子,炕头边,叠着两床棉被,用红布掩盖了。窗户
边摆着一张小条桌,桌上有一把茶壶,几只茶杯,靠墙有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些洋
铁瓶绿瓦盆之类,倒是有一个瓷碟子,用水养着一圈大蒜瓣,蒜苗青青的,出得有
二三寸长。墙上挂着两张面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两边配着红纸对联,写着“生意
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杨杏园心里想,别看旧东旧西,倒也有三分雅趣。
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妓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
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
是沾上不干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
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
上的煤油灯下面。那妓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
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
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
那妓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
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妓女,忽然呜哩呜啦
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
那妓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
口唾沫。那妓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妓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
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
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
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
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
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
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
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妓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
“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
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
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
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
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
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
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
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妓女
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妓女道:“今儿晚上不干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
这一同,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
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
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妓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
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了出来,拉着
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
那妓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
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妓女将头一扭,望杨杏园扑了过来。
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
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
“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妓女笑道:“你真矫
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
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
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
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
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
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
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
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
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
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  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

    却说华伯平“嗳哟”一声,杨杏园在这边屋子里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
怪的。”华伯平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丑东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伸手在我
衣裳袋里摸了一把。我因为是人家的衣服,随她去摸,钱放在小褂子袋里,她摸不
着呢。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走的时候,嘴里还咖着烟卷。烟抽完了,那个烟嘴子,
就放在袋里,现在一定没有了。那衣服伙计拿去了没有?”杨杏园道:“还在沙发
椅上。”华伯平道:“你摸摸看,里面还有没有?”杨杏园当真拿起来摸了一摸,
笑道:“没有。”华伯平道:“那个烟嘴子,是五块钱买的呢,丢了可恼得很!”
杨杏园道:“那不值什么,花几吊钱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来了。”华伯平道:
“罢罢罢!慢说拿不回来,就是拿得回来,宁可丢了,我也不去。”杨杏园道:
“你怕得这样,为什么先又要去?”华伯平道:“先要去无非是看看而已,谁知会
是那个样子。”杨杏园笑道:“明天告诉熟人,说华伯平还有一个贵相知在莲花河
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风流佳话了。”华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为花钱少,洗澡费
烟嘴子完全在内,算一算,也就快十块啦。我又算学了个乖,到这里面去,还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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