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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红血-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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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一会儿,小穗子的爷爷就掀开锅盖,把锅里的东西舀进一只小碗。那是什么呢?一碗加了淡盐的煮豆!当时,我们觉着,那简直是一碗黄灿灿的金豆呵。
    打那以后,小穗子每天晚上都找我们到他爷爷那儿去,我们又像从前那样,坐在热乎乎的小土炕上,一边嚼着煮豆一边听小穗子的爷爷讲故事,小穗子总是高高兴兴的,话很多,眼睛盯着我们的小黑手去碗里捏起一粒煮豆,再看着我们丢进嘴,嚼着豆,吧叽出很响的声音,他的脸上就泛起一点儿快活的笑样。
    是小穗子和他爷爷帮了我们,不然的话,我们说不上会饿成什么样子呢。
    后来,村上开始有人饿死了。村子外面的坟地里有了几座新土堆。那些土堆靠着一块块冻土块摞起来,矮矮的,样子有点儿难过。但人死了也就死了,就像队长说的那样。一个冬天过去,春天的时候也就化成了泥土。但活着的人还得想着法儿活着。活着的欲望每一个人都有。
    有天晚上,我们刚刚吃完煮豆,支书和队长就一起进来。小穗子的爷爷是村上辈份最高的,村上有大事,大家就一定来找他。支书和队长坐下,三个大人就吸着掺了树叶的旱烟说着闲话。支书说:“怎么办呢?村上已经有人饿死啦。”小穗子的爷爷低着头,说:“粮食都吃净了,有什么法子。”支书说:“这样下去,一村的人都难保住。”小穗子的爷爷儿说:“你是支书,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总得想点法儿呀。”“可是,再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了。只有……”支书打住话,看看队长又看看小穗子的爷爷,然后就不吱声,吧嗒吧嗒吸烟。小穗子的爷爷一下子抬起头望着支书和队长,忽然将烟锅在灶台上磕磕,说:“你们要杀牛吗?”支书没吱声,去看队长。队长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你们要杀牛?!”小穗子的爷爷瞪着眼,声音像用铁锤砸一块石头的声音一样沉。支书说:“老叔,没有法子啦!”小穗子的爷爷说:“杀了牛明年咋种地?这可是做绝后事呀!”队长说:“人都快饿死啦,要牛还有什么用,救大伙儿的命要紧。”小穗子的爷爷声音有点儿发抖,说:“不能杀呵,那是咱大家的命根子呵!”支书说:‘老叔,就依我这一次吧,杀两头,留两头,大家伙儿熬过这个冬天,打了春,地一冒青,大家就有指望啦。可这个时候,还让大家吃什么呢,树皮吃光了,榆树枝都给大家砍回来,剁成碎末熬糊糊喝。人打紧哩,能眼瞅着大伙饿死在大年里吗?”小穗子的爷爷就不说话,低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那天晚上,队长和支书一走,小穗子的爷爷就提着马灯到牛棚里,小穗子也跟过去。他们摸摸这头牛,又摸摸那头牛。我到半夜醒来出去撒尿,看见小穗子和爷爷还守在牛棚里。
    第二天早上,我听见生产队的院子里那个铁轨做成的破钟敲响了。一短一长的声音那是只有在村里有顶重要的事儿的时候才敲的,是召唤大家到生产队里去的。
    我们和小穗子的爷爷都没有出去。小穗子坐在他爷爷的对面,一声不响,后来就扑扑地掉起了眼泪。再后来,我们就听到牛的拖得长长的叹声。
    牛到底是被杀掉两头。那些天,家家的屋子里都飘着一股牛肉的香味儿。也许整个村子只有小穗子和他爷爷没有吃一口牛肉,没有喝一口牛肉煮的汤。我和二狗、柳根虽然都吃了牛肉,但我们在小穗子和他爷爷面前,是绝口不提一个“牛”字的。
    小穗子还是天天晚上找我们到他爷爷那儿去。我们——包括小穗子——都不知道小穗子的爷爷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豆子。但是有一天快晌午的时候我们听见外面有很多人吵吵嚷嚷,我们跑出去,看见支书和队长同几个不认识的人争吵,支书说:“怎么能有这事儿?!”就有一个人指着支书说:“你可是党员,说话要重事实!”支书说:“***!我敢保证,他一辈子没拿过谁一点东西。”那人说:“那是从前的事儿。”队长说:“操你个祖宗!从前咋啦?现在咋啦?要是没这事儿你们咋给老子交代?”
    那个人说:“你不能骂人呵!”队长说:“骂人吗?惹急老子就揍你个***!”有一个人就说:“吵有什么用?这样吧,我们大家去看看,要尊重事实,有呢,没说的。没有呢,那就更好,还是把事情弄清了再说。”队长说:“好吧,要是没那事儿,你们就谁也别出这个村子。”说着,这些人就朝生产队那边走去,一直进了小穗子的爷爷的小屋。我和小穗子、二狗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队长那么凶,我们都不敢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站着看。我们大家一致痛恨那几个陌生人,因为在我们村里人的心中,支书和队长永远是对了。隔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小穗子的爷爷的小屋门“哐”地一下被撞开,小穗子的爷爷被里面的人推出来,身上给一根绳子捆得紧紧的,把他棉袄前面的扣子都弄开,露出他有点儿发黑又有点儿发皱的胸脯。那时,天上正下着雪,我看见雪花飘到他的胸脯上,立刻就化成了水珠儿。小穗子怔了一下,马上奔过去抱住他爷爷的大腿,哭着喊:“你们为啥抓我爷爷?”小穗子的爷爷站下来,扭一扭身子,大概是打算摸一摸小穗子的头,但是手被捆得紧紧的,他就用眼望着小穗子。小穗子喊:“你们放了我爷爷!你们放了我爷爷!”这时,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打屋里拎出一个装了半袋东西的布袋,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冲着支书和队长说:“把他拉开!”支书和队长没有动,一脸沮丧。小穗子不放手,抱着他爷爷的腿跪在地上,冲着队长和支书说:“你们让他们放了我爷爷吧,我爷爷好哩!”拎着布袋的人就吼起来,说:“快点把他拉开!”支书看看队长,两个人就一起走过去。支书没拉小穗子,他先给小穗子的爷爷把棉袄的扣子扣好,又拍去落在他头上和身上的雪,然后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戴在小穗子爷爷的头上,说:“老叔,注意点儿身子。”小穗子的爷爷眼里涌出两颗有点发浑的泪珠,说:“支书,我可是为了孩子,他们正长哩。”支书说:“老叔,我心里知道,有事儿捎个信儿来,我去看你。”队长就打腰上摘下烟袋和烟荷包插在小穗子的爷爷的腰里说:“里面掺了树叶,苦点儿,抽吧。”小穗子的爷爷嘴唇哆嗦着,他大概还想说什么,但是没说。
    小穗子的爷爷被抓走了,这一走,直到我离开那个村子,到城里读书之前,一直没回来。在我以后和妈妈回村子看乡亲们的时候,小穗子的爷爷也没回来,如果按照他的年龄推算,再加上那时的苦日子,他应该是早不在人世了。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村子的,因为我记着他走时留在村路上的那串白白的脚印,是深刻不灭的,印在路上,也印在了大伙儿的心里了。
    小穗子爷爷的离开,使小穗子和我们失去了一个安宁又幸福的小窝儿。尤其是小穗子,他是最难过的,常常一个人跑到他爷爷住过的那个小屋的门前蹲着,他是真想他的爷爷。他或者心里也明白,爷爷恐怕是不会回来了。那之后,我们常常是缩在谁家的炕角,谁也不说话,互相听着每个人的肚子里的咕咕叫声。
    我后来才知道,小穗子那天为啥哭得两眼通红地到我家来的。在小穗子哭红眼睛到我家来的前一天,他和二狗、柳根坐在我家的炕上,那时,妈正摘下屋檐下最后一串干菜。打算做晚饭。奶奶忽然睁开眼,盯着黢黑的屋顶说:“你们不好给我一点儿东西吃吗?多香呵,我闻到肉味啦!”妈妈过来,给奶奶朝上拉一拉被子,奶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可怜巴巴地说:“你们不能偷着吃呵!多香的肉味儿呵。”我看见妈差点哭起来,她不去挣开***手,站在那里声音发颤地说:“哪还有肉吃?哪还有呢?连牛都杀掉吃了。”奶奶不放手,说:“可是哪儿来的肉味儿呢?”妈说:“是你想的哩。”奶奶嗅一嗅鼻子,泄气地松开妈说:“要是有一条狗多好哇。”然后她就呜呜地哭起来,含含糊糊地说着让人半懂不懂的话。
    第二天,小穗子哭得眼睛通红地来了。他进了屋,就解开棉袄,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放在炕上。妈问:“小穗子,啥玩艺?”小穗子不看妈,低着头说:“俺爸说,是给奶奶吃的。”那次我也跟奶奶享受了一小块肉。然后,我把吃剩下的骨头用一只破碗盛着,飞快地跑到小穗子家去。进了院我就直奔柴棚,大黄狗一直是趴在那里面的。可是,我的碗一下子掉在地上了。我看见,柴棚的土墙上钉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
    奶奶吃了大黄狗的狗肉,可身子却越来越弱,后来连说话的劲儿也没了,一连几天躺在炕头昏睡。支书和队长来了,村上的几个年岁大点儿的老人也来看过,几个远房的亲戚帮着守护奶奶。支书问了问情况,听说奶奶无端地闻到了肉的香味儿,就摇着头说:“是这样哩,人要死的时候是这样哩。”果然第二天奶奶就死了。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风浩荡,融融日暖,回头河的冰面开始咔嚓咔嚓地解开。一弯碧绿的河水又流起来了。这个时候对闹着饥荒的村子来说是段苦长的日子。大家盼着地上冒出绿芽儿来,盼着种庄稼、收庄稼,但是什么时候能从地里背回粮食呢?在家家的米缸都净得没有一星儿粮食,挂在屋檐下的干菜只剩下一根根挂满灰土的麻绳的时候,收粮食的日子就太遥远了。大家没法子了,拿着刀,拎着筐子到村外去,找那些刚刚冒出芽儿来的野菜,或拿着能够用来捕鱼的工具,扑到回头河上去。我和小穗子、二狗他们也都跑到河边去,但是水凉得扎骨,我们没法儿脱掉衣服钻到水里去。有时光着脚站在浅水里,偶尔捉到一条小鱼,可我们的腿也被河水冻得发紫,晚上躺在炕头上,好像骨头里都窜着凉风。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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