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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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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微一笑:“随便说说,我看你这两天没完没了地在湖上划船,大概总想干些什么吧?”她那怪秀媚的两眼盯着他,眉毛挑了起来,似乎像把钻子,想钻透他的内心奥秘,那眼神既有疑虑,也有探索,而且有着许多想说的话。然而她咬住嘴唇,用那多少是玩世不恭的神态,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灵。
  于而龙自然不会把来意告诉她的,便说:“今天,昨天,我也在湖面上碰见你,看起来,你够辛苦的。”
  她低沉地说:“能不付出一些代价吗?”
  “我是喜欢鱼的,和它打了多少年的交道,看到你这样为鱼奔走,想尽办法来挽救,真叫人钦佩——”
  “不是挽救鱼,而是挽救自己,支队长!”
  于而龙听愣了,以为她是开玩笑,然而她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无法相信,犹如小娃娃学说成年人的语言似的,她会说出如此沉重的话:“真有意思!”他把舢板靠上了墩子。
  她向他审慎地一笑,并不那么轻松地说:“一点也不夸张,我是在赎罪!”说着,跳上了墩子,头也不回地,袅袅娜娜地,朝那繁花似锦的早豌豆田里走过去。
  一个年轻魅人的姑娘,有什么罪可赎的呢?于而龙不由得沉思起来。

第三章 (3)

  昨天下午,于而龙离开柳墩以后,老林嫂伫立在湖滨,看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那条舢板完全消失在水平线上,她还认为舢板像小黑点在水波里跳跃。其实,那只不过是种错觉而已,要不是她儿媳提个竹篮来喊她,还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去。
  “妈,你不是说要剜马齿苋去吗?”小学教员提醒她。
  马齿苋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菜,除了灾年,连庄稼人都不吃的,可无一寸耕地的水上人家,倒是饭桌上的常客,于而龙在记忆里,芦花的拿手好戏,就是马齿菜馅饼。
  石湖水上人家的名声,在四乡八邻的心目里,是不雅的,除了船家姑娘的自由放浪,和那种特别多情的性格,造成了被那个社会认为不洁的空气外,最糟糕的就是顺手牵羊式的小偷小摸,弄得臭名远扬。譬如扯走人家在河边晾晒的衣裳啦!爬进庄稼户的菜园里,拔几个萝卜,拽几棵花椰菜啦!要不然趁人眼错不见,偷鸡摸鸭悄悄杀了解顿馋啦!所以船一进村,人们都像防贼似的小心起来。那时候,这类没出息的事,于大龙是不挨边的,因为他缺乏那种机灵劲;于二龙不屑干,他随便下水摸条鱼,也比做贼强。最主要的是正直不苟的芦花,坚决反对像一条偷食的狗那样,被人跟着屁股唾骂,所以他们家总吃老天爷赐给无地可种的渔民,那又酸又涩的马齿苋。
  饼早就烙出来了,可舢板还不见影,老林嫂心神不宁地望着垂柳外的湖面上,心里想:“ 该回来啦!不会让你再碰上一条红荷包鲤的,好运道轮不上你我了,捉不到鱼回家吧!”现在,晚霞在湖面上洒下了一片金浪,偌大的湖面上,一条船的影子也不见。
  她眼神不算太好——泪水流得太多的原故,但她孙子,那个丢了红荷包鲤的秋儿,一直在码头上坐着,奉他奶奶的命令在眺望叔爷,他眼睛尖,要看到什么,早来报信了。
  难道她害怕于而龙的舢板,会在湖里发生什么事故么?不会的,石湖有点欺生,但决不会难为他的。在黑斑鸠岛落到那种地步,石湖还给他留了一条命呢!对了,老林嫂终于弄明白自己悬心吊胆的原因啦!老天,该不是去三王庄了吧?去探望芦花的坟墓去了吧?哦,那可一切都要弄糟了的呀!
  怎么办呢?……老林嫂的心沉了下来。
  天完全黑了,菜饼放在桌上也凉透了,等客人回来再动手宰杀的活鱼,在木盆里泼剌泼剌地蹦着,但是,于而龙还是不见踪影。
  老林嫂打发她儿媳去给城里的儿子通个电话,告诉他二叔直到现在还无消息,会不会出什么事,赶紧去通知那个王书记。
  她早看出水生过分地巴结王惠平,一心想攀附着他,谋个好差使,混个好日子,居然抛下二叔不管,登上游艇,尾随书记进城去了。她半点也不赞成儿子必得投奔一个靠山,找棵大树庇护自己的做法。她早劝说过:“ 水生,干革命,干革命,是干出来的,不是靠出来的。”
  “妈,你不懂,如今社会,老一套吃不开啦!”
  “如今社会怎么啦?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水生有他自己的处世哲学。老林嫂全盘不动地向于而龙学说,他说:“妈,共产党的天下,这话不错,不过,如今的共产党跟早先那时的共产党,不全一样啦!那时共产党是打天下,要老百姓养活,要老百姓出力,所以有过那么一个小调,小时我也唱过:‘ 子弟兵,上前方,为了爹娘去打仗。’如今共产党是坐天下,就掉过个来啦,老百姓得靠共产党啦!妈,你别瞪眼,不是我发明的,天天不离嘴唱过的:‘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听!我怎么能离开王书记?他就是党,党就是他,这一点我看得比你清楚,妈,你别糊涂啦……”
  老林嫂对于而龙叹息:“ 水生一点也不像他死去的老子,死去的哥哥啊!是谁教他这一套学问的呀?”
  谁教的?老林嫂,社会有时是个教员,过去,它教人们为了共产主义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去追求真理、自由、解放。现在,它教人们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巴结上司,讨好领导,吹吹拍拍,言不由衷……社会风气在潜移默化着每一个成员。
  过去,老林哥夫妇、石头、铁柱是在倾心尽意的干革命;现在,水生却是在谋生,这是有着根本的差别呀!老林嫂,能责怪孩子什么呢?责任就好比绿叶上被虫子蚕食出来的洞,那怎么能是绿叶的过错呢?
  夜色渐渐地浓了,于而龙还不见回来。
  打发儿媳和孙子睡去以后,搬把竹椅坐在门口,等待着如同她亲兄弟似的同辈人。她是闲不住的,信手又编结起蒲草拎包来。
  她坐在春夜湖边的场院里,由于游击队长的到来,使她想起许多往事,那逝去的岁月,那失去的亲人,重又回到年过七旬的妈妈心中。现在,活在世界上的,除了石湖,除了鹊山,就是于而龙,是她和那流逝过去的一切,惟一能联系起来的桥梁。是的,她爱他,像亲姐姐地爱他,从他们一起迈上革命的路程开始,他们就结下了近亲似的革命情谊。尽管后来他进城以后,变得生疏了,不那么来往了。但她希望他幸福,心甘乐意地愿意为他做些什么,甚至到了今天,他在老姐姐的心里,仍旧占有很大的比重。是啊!也许把她那无处倾注的,对老林哥的怀念,对小石头、对铁柱的母爱,都汇聚集中到于而龙的身上了吧?
  一颗希望别人幸福的心,是多么值得珍贵啊……
  雾气渐渐地重了起来,她不住手编织着的拎包,也有点湿漉漉的,蒲叶也柔润得不那么刚脆了,蜷缩在她脚下的那条黑狗——就是原来于菱养过的那条纯种猎犬,也团得更紧了。还是不见于而龙回来,越等越急,越是急躁,心情也越是不安。于是这样那样的不幸设想,就在心头涌现。“ 不行!”老林嫂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拄了根棍子,朝生产队的办公室踽踽地走去,后面跟随着那条无声的,像影子一样的黑狗。
  生产队的小会计被她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让她进来,揉着眼睛,怔忡地问:“老奶奶,你有什么事?半夜三更!”
  “孩子,求求你,给我往县里挂个电话。”
  “找水生叔吗?”
  “不,你给我找县委王书记。”
  小会计突然想起,好像上头关照下来的,不要随便让这位烈属老奶奶,动不动给县里去电话。前些年,她可是没少给县里找麻烦,气得王惠平下了这道口谕。在县城那样一个天地里,书记的话是和圣旨差不多的,小会计便劝老林嫂说:“ 老奶奶啊!你看看都几点啦!”他抓起桌上的马蹄表:“ 哟,两点了,王书记都做了三个梦了。”
  “你给我打到他家里去,他家里有电话。”
  “老奶奶,你摸摸我头皮,太软,可没长那分胆子,敢大半夜去惊扰他。”
  “有要紧事,孩子,我要找他——”老林嫂告诉他:“ 我们家的客人不见啦!”
  “是吗?”小会计瞪出眼珠子来:“支队长给丢啦?这还了得?”他知道于而龙是个大干部,是王书记的老领导,而且白天专程开着游艇,封了湖,满世界地找他,看来非同小可。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立刻给县里挂通电话,把王惠平从梦中惊醒。他战战兢兢地捧着电话,听得出来,那声调是相当不耐烦的。小会计吓得忙把听筒塞给了老林嫂:“你给他讲吧!”
  老林嫂把情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
  没等她讲完,王惠平不乐意地打断了她:“ 水生来告诉过啦,我通知秘书,叫他给陈庄公社打电话了。”
  啪地挂上了电话,嘟哝了一句:“大惊小怪!”
  他老婆问道:“谁来电话?”
  “柳墩那老婆子!”
  柳墩的老婆子还在捧着听筒,一个劲地啊啊着,殊不知电话员早撤线了。
  小会计说:“要怪罪下来,你可顶着。”
  老林嫂说:“放心,犯不了死罪,走,家去!”她招呼她那条黑狗走了。

  就在黑狗又蜷缩在老林嫂的脚前,闭起眼打瞌睡的时候,对不起,王惠平床头的电话铃又响了:“丁零,丁零!”
  又是柳墩那老婆子。
  待不去接吧,电话铃一阵响似一阵,他老婆光火了,没完没了,不识相的老婆子又该缠住不放。她想起这个全县最出名的烈属,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烈属,前几年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进省上京,去为于而龙鸣冤叫屈,纯粹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愚昧。于是抓起电话,没有一点好声气地问:“谁?”听筒里传来电话员埋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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