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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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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世间最后的一夜,不惜使自己永远沉沦于祖先所在的地狱,不惜生活在罪恶之中,甚至污秽之中。她狂热地追求那些象征性的替代语,要求从他嘴里和她自己嘴里讲出来,而且百听不厌。她对有关的禁忌话题和物品显示出孩子般强烈的刨根问底的好奇心,像外科医生那样怀着一种对人体和人体可能性的入迷的孜孜以求的兴趣。白天,他会看见这个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年的中年女人面容沉静冷峻,差不多像个男人,毫无女性的恐惧,住在黑人聚居区的一幢孤零零的楼房里,每天花一段时间安详地坐在桌边,静静地为年轻人和老年人写信,以一个兼具牧师、银行家和训练有素的护士身份的人,提供切实可行的忠告。

   在那段时间(难以称为蜜月),克里斯默斯目睹了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所能显示出的种种形象和情态。她很快就令他不仅震惊,而且惊骇不已,简直给弄得糊里糊涂。她出乎预料地不时大发醋意,搞得他莫名其妙。她绝不可能有过这种体验,也没有任何场合和任何可能的对手让她争风吃醋。他知道她心里对此完全明白。看来,这整个事都是她有意而为,凭空臆造,为了达到假戏真演的目的。然而她却若有其事地大发雷霆,深信不疑,一口咬定。开初他还以为是她产生了错觉,闹到第三次上,他想她准是神经出了问题。在耍花招玩把戏方面,她显示出了料想不到的无懈可击的本领。她坚持要指定一个地方隐藏书信和纸条,这地方定在破败的马厩下面的一根空了心的栏杆柱里。他从未看见她去那儿放过纸条,她却非要他每天都去那儿寻找不可,他真去找时信纸果然出现在那儿。他要是不去而对她撒了谎,他会发现她早已设下揭穿他撒谎的圈套;于是她又哭又闹。

   有时她写纸条告诉他,到了某点钟才可以去她的屋子;这幢她已孤枕独宿长达二十载的楼房,多年来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白人进去过。有整整一周的时间,她非得让他从窗户爬进去会见她,他真的这样做了。有时候,他得找遍整幢黑屋才会发现她躲藏在衣橱间或在空房里,渴望地等待着他,两只眼睛像猫眼般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还常常约他在附近的某个灌木丛中幽会,他会发现她赤身裸体或者把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完全沉浸在追求男性的狂热里;她的身体缓慢地扭动,做出各种挑逗性欲的姿势和动作,俨然像佩特罗尼乌斯20时代的一位比亚兹莱21式的画家笔下的画面。这时她会狂野起来,在闷热的没有墙垣遮掩的半晦暗的丛林里,她的头发散乱,每一缕发都会像章鱼的触角似的活跃起来,她双手乱舞,嘴里嘘叫:“黑人!黑人!黑人!”

   半年之间,她完全腐化堕落了。这不能说是他把她腐化的。他自己的生活尽管有过与众多无名女性的淫乱,倒也合乎时俗,是一种健康的犯有通常罪过的生活;关于腐化堕落的根源,他甚至比她更觉得莫名其妙。事实上,这堕落更像是由她凭空地一手酿成并以此腐化了他。他开始感到害怕,却又说不清害怕什么。可是渐渐地他恍若隔着一段距离在观察自己,像看着一个人被拖进无底的泥潭。他还没有想得这么仔细。这时他所看见的只是一条沉寂的路,崎岖而又凄凉。是的,的确凄凉。他暗自思忖,有时竟喃喃地说出声来:“我最好离开,最好离开这儿。”

   然而却有什么挡住了他,像一个宿命论者常常受到阻挡的情形:被好奇心、悲观主义或者纯粹是惰性。与此同时,风骚的游戏不断,他愈来愈深地陷进那些在夜间掀起的惊涛狂浪,也许他意识到这没法逃遁。总之,他留下没走,每夜端详着一个身躯里的两个可怜人儿,像两个灰暗的影子挣扎在晦暗残月之下的黑水深潭的表面,陷入一种或另一种痛苦的深渊。先是第一阶段那个懒动的冷漠而又矜持的人儿,尽管已经变得堕落腐败,却仍然显得有些无动于衷,像是一座攻克不破的堡垒;接着又是另一个人儿,愤愤然否认自己是座攻不破的堡垒,竭力沉入自己营造的幽暗深渊,然而纯贞的身体维持得太久,差不多快要不中用了。他们不时地浮上黑水潭的表面,像两个姊妹拥抱在一起;这时黑潭里的水便会消退流逝。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世界又呈现在眼前:房间,墙壁,从窗口传来的夏日昆虫的宁静合唱,四十年来这些窗外一直簌簌有声地扑打着昆虫。这时,她会凝望着他,带着陌生人的急切而又绝望的神情;而他则一边看着她,一边在暗自诠释她心里的想法:“她想祈祷,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祷告。”

   她身体开始变胖。

   这一个阶段的结束像前一阶段那样,不是骤然而止,不是一个高潮。它缓缓地渐次融入第三阶段,谁也说不准哪是前者的终点,哪是后者的开端。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像夕阳西下之前的影子,秋天的凉爽和不可更改的秋意提早罩上了夏日;残夏的余威像炉中煤块的灰烬再烁然一闪便消失在秋天里了。这个阶段已经有了两年多时间。他仍然在刨木厂工作,同时已开始贩卖少量的威士忌,干得非常精细,只限于几个谨慎挑选的顾客,而顾客之间互不相识。她不知道这个营生,虽然他把威士忌隐藏在住地,就在牧场那边的树林里接待顾客。很可能她即使知道也不会反对。麦克依琴太太先前不曾对他隐藏绳子提出异议,现在他没有告诉她也许与没告诉麦克依琴太太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忆起麦克依琴太太和绳子的事,忆起女招待和给她钱而从未对她说过钱的来历;现在轮到了这位情人,他也没有告诉她有关威士忌的事,这样想来他几乎相信贩卖威士忌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他命中注定总是要对依从自己的女人有所隐瞒。这个阶段,他有时会在白天远远地看她穿着整洁朴素的衣服在屋后款款踱步,那令人讨厌的悠闲,像长在烂泥塘里只消一碰就会烂掉的臭玩意儿,但她从不朝小木屋或者朝他望一眼。当他想着这个似乎存在于某处的幽暗实体的另一副人格,他仿佛觉得白天见到的这人只是个幽灵,已被那个在夜间呈现的另身姊妹杀害,这幽灵正漫无目的地游动在一向宁静的场所,甚至连哀伤的能力也被夺去。

   当然,第二阶段最初的怒涛不可能持久。开始它像奔腾的激流,现在却成了潮水,有涨有退。涨潮的时候,她几乎把他们俩一齐愚弄了。她似乎不知道那只是潮水,很快就会消退,于是她更加气恼,蛮横否认,从而使潮水骤然低落,使他索然无味地做过一番尝试之后两人都没了劲头,少了主意,不知如何办才好。然而她好像明白时间苦短,秋天差不多快要罩到她身上,却又不清楚秋天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仿佛纯粹是本能的感觉:身体的本能和本能地对虚度岁月的否认。然后潮水消退,像刮过凛冽的北风之后他俩搁浅在洗荡一空的令人厌烦的沙滩,彼此像陌生人似的相互望着,带着失望和责备的目光:他感到疲惫,她则感到绝望。

   但是,秋天的影子已经落在她身上。她开始谈到要一个孩子,仿佛本能已经告诉她,现在该是她要么合法、要么抵罪的时候了。她在退潮的时候谈起孩子。最初,每夜总以涨潮开始,似乎白天的时光和不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所筑起的堤坝已经挡住够多的潮水,至少足以掀起一股激流。但只消一会儿,河水就变得十分微弱,掀不起任何波澜。于是,他带着勉强去她那儿,像个陌生人似的,在去的路上已经想着回来的光景;他会像陌生人那样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坐一会儿便离开她,当她谈起第三个陌生人22的时候。现在他注意到,仿佛是有预谋似的,他们俩总在卧室里相会,像是名正言顺的两口儿。他不再需要像往日夜晚那样搜遍整个屋子找她,从某个黑房间或荒芜的灌木丛中,发现她赤身裸体、焦急等待地隐藏在那儿;这样的夜晚已经一去不返,正像马厩边那根空柱子再也无人光顾。

   那一切都成了过去,那些场面,那些精心扮演、沾沾自喜、无端争风吃醋的诡谲场面。但现在她要是有所风闻的话,倒真有理由感到嫉妒了。他几乎每个星期都外出,对她说是去办事。她不知道这些差事把他带到了孟菲斯,他在那儿背叛了她,花钱与别的女人鬼混,她被蒙在鼓里。也许她处于目前的阶段不会相信,也听不进提供的证据,根本没有去操那份心。因为这时,她已经习惯夜里大部分时间醒着躺在床上,第二天下午再补足睡眠。她没有生病,不是身体上的原因。她从未这样健康过,胃口好极了,比她一生中最壮的时候还要重三十磅。使她睡不着的不是身体的毛病,忧扰她的因素来自户外的黑夜、大地和日益消亡的夏天。有的事令她感到恐惧和害怕。她本能地确信自己不会受到损害;它也许会压倒她,彻底地暴露她,但她不会受到损害。相反,她会得救,生活会照此下去,甚至境况会变得更佳,会少去一些恐惧。而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并不想获得拯救。“我还不准备祈祷呢,”她说出声来,平静地直直地躺着,两眼睁得大大的。周围一片寂静,月光如水,泻进窗扉,充盈了整个房间,带着清冷的凉意和不可挽回的无限懊悔。“现在可别逼我一定要祈祷,亲爱的上帝,让我遭受诅咒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她仿佛看见自己的整个身世,那些饥渴的岁月像一条灰暗的隧道,就在那不可更改的另一端,她的胸脯袒露在那儿像耻辱一般无法磨灭;而这只是三年前的事,她曾像贞女般感到难堪、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感到痛苦。“还不到时候,亲爱的上帝。还不到时候,亲爱的上帝。”

   因此到了现在,当他消极冷峻像是完全出于习惯地到她那儿,她便开始谈到孩子。最初她不带个人情感地泛泛谈论有关孩子的问题。也许这纯粹是女性本能的狡猾和转弯抹角所致,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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