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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医生在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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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普遍。中国作家很少当众朗读他们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许他们认为作家更应该作为文字和语言活着。

第二部分 8。心理医生在吗(23)

    很多!让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诗歌和饥饿之间,是否有着必然联系。

    那些朗读会总伴有餐会。一张粉红色菲薄的餐券,凭它去领一份米饭,上面覆盖着黄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干丁,据说营养是一样的。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妈妈从下午就进入了朗读会(餐会)的氛围。她打开箱子,拨开一层层樟脑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们家没有能让她看见全身的镜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对比颜色。

    爸爸从书房伸出头说:别穿紫红的,花鼓灯似的!

    我妈跳下凳子,换一件秋香色,又飞快站上凳子。

    我发现这天爸爸特别在意妈妈的打扮。连她往脸上扑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妈妈说,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声,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黄面色渐渐消失了。妈妈眼睛紧闭,微皱眉头,给粉呛得直要咳嗽,他看妈妈拿出铅笔,在香尖上蘸了蘸,去勾画扑进粉里的眉毛。妈妈使劲睁开眼,使劲瞪着镜子,爸爸也帮她瞪着。我妈从镜子里看我爸一眼,说:你给老贺把生字标出来了吗?爸爸嗯一声。

    妈妈最后打开口红盖子。口红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着妈妈打开它。一旋开那子弹壳似的铜帽儿,一股油哈味就冒出来。红颜色也不新鲜,看去也哈了。陈旧的唇膏使妈妈微翘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们准备出门时,贺叔叔一迈腿从栅栏上跨进来,他目光躲开娟秀而古怪的妈妈,看着我说,这么漂亮啊!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说我妈妈。爸爸早有准备,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沓稿纸,递给贺叔叔说: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两遍。贺叔叔笑笑说:我的故事我还念不出来?爸爸说:有些字我怕你不认得,给你注了同音字。贺叔叔大声说:我那么笨?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吧?

    两人撇下妈妈和我,先走了,又一块儿停下脚,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独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气味;酱油气味,人人捧着一个大搪瓷盘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酱色浓重的饭菜。

    近处是我妈妈。她一边细细地吃一边机警地四处望,想找个地方把她盘子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来的饭盒里,带回去添加些蔬菜,又变成三人的一顿晚餐。

    远处是贺叔叔和爸爸,站在楼梯口交谈。爸爸手里端一大盘食料,不曾动过几口;贺叔叔却空着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滚上一层酱的发酸的豆腐干。一些人上来向贺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来。

第二部分 9。心理医生在吗(24)

    我不断为人让道。我眼睛却一直朝爸爸和贺叔叔那里望。我爸爸这天的样子与平常有些出入。我的爸爸,我从小就意识到他与众人的出入。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规整的服饰,总是七长八短披披挂挂。猎装式的米色风衣从不系纽子,腰带拧成一根绳儿;颈上搭一根深咖啡色丝绸围巾,面积宽裕,肥大的两端垂荡在风衣襟前,不时被他谈笑时的手势惊动起来。那条围巾只不过是一截旧绸料,也是从祖母遗物中发掘的,对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会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将腐将化的质地,使爸爸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缺乏一点实体感。爸爸秘密修饰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饰和别人相反:把本来就缺规矩的全身弄得更乱,头发尽其本性向各个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现在回想,他的颓唐和感伤,使当时的我内心极被牵动。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贺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读会。人们在大厅里找好一把深蓝丝绒的椅子,安顿下来。被糙劣食物破坏的矜持恢复了。深蓝丝绒的幕帘上缀有金流苏,打蜡地板和水晶吊灯,这毕竟是个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对这一餐饭的期望终于得到答复,所有眼睛安宁了,神情是美味的丰足的。

    节目中有七八个人朗读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诗歌。贺叔叔的《紫槐》是朗读会的开场或压轴。这天来了一群少年宫话剧团的男孩女孩,将《紫槐》配了乐,诵到高昂处,都成了一副歌喉。

    观众的呼吸声变得不均,变得潮湿。饥饿竟可以是美丽的。

    我揩着泪,无意中,发现贺叔叔在看着我。我把拳头停在嘴唇上,惊讶和羞怯。他是那样地看着这个十岁的女孩子。他全看见了,看着泪水怎样越聚越厚,在她两个眼珠上危险地摇曳;终于积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剥离了出来,形成一颗圆熟完整的泪珠。如桑叶上的春画,一颗水珠子从细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变得圆腴硕大,形成了珠宝的锥形。他看见了我由于流泪而鼻子不通,肺叶伸展和收缩。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发上。它是大厅里唯一的沙发。他看见了一个十岁小女孩沁出情感和爱慕的过程。一个秘密的过程。

    我还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会开始得那样早,能越过种种巨大的不可能。

    谁不爱慕他呢?我们必须爱慕英雄和偶像。饥饿于是产生了诗歌和美丽。

第二部分 10。心理医生在吗(25)

    我把手停在嘴边,连鼓掌也不能够了。他那样长久地看着我是怎么了?两束温情的目光从那带支配性的身躯上投向我。不仅温情,他还觉得有点好玩。一个小女孩为了他那件遥远得失去真假的身世伤心,他有些被逗乐了,又有一点愧意。人们把故事团来团去,一层层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这小女孩竟对它那样信以为真。

    有一刹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来。要来抱起小女孩,给她一番哄慰。告诉她,许许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十八岁时,贺叔叔说他在朗读会上确有那冲动。但我不相信他会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记忆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说自己的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赖于我们记忆的不可靠性而存在。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记忆的另一半。

    我爸爸坐在我右边的椅子上,他的右边是我妈妈,那个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们抿紧嘴唇打饱嗝的那个大饥馑的晚上,对于我爸爸最重要的一个节目,是贺一骑将在闭幕前朗读那部长篇小说中的选章。谁也不知道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写出来的。知道的是,贺一骑在写一部巨型小说,史诗般的,画卷般的,规模百万字的,我爸爸将替他润色文字。

    我妈妈用胳膊肘轻碰一下我爸爸,他才看见贺叔叔正走向舞台中心。一身海军蓝色,一只手稳在右肘那看不见的左轮上。我爸爸看见他的一笔一画在贺叔叔的手里握着。我爸爸和大家一块儿鼓掌,笑容瘫痪了。贺叔叔转向麦克风,人们还在鼓掌。我爸爸却停下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看着贺叔叔正派、红润的脸,稿纸上的浓墨渗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仿佛是感到哪儿伤了,他一动不动,以知觉去摸索那隐秘的一股疼痛。

    贺叔叔的脸色那么年轻,那麦收的血色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话音在大厅里嗡嗡起来。阅读很慢,很沉稳,在一些柔缓的拐弯抹角上,等待着听众的理解。他明白听众全跟上了,眼睛把所有人罩住,压住所有的急切,将食指在舌头上抹一下,稿纸果断地被扯起而发出撕裂般的声响。接着念下去,继续他的征服。

    一处或两处,我爸爸独自闯出几声笑来。他知道自己在语句中埋伏了什么,因此他早早进入了期盼。他曾在那两扇书架搭建的书斋里,一遍遍地写和撕毁稿纸,把那些机关设置到字里行间。此刻他一人独守后台,预期所有的机关奏效,玩出把戏来。把戏成功了,并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时他竟没发现他是唯一知底细者;除了他,没一个人懂得那语言和细节布设的绝妙。除他自己,没一个人在意那把戏的谜底。就那样,爸爸的笑声从肃静中爆出,如同太平无事的夏夜,乘凉人群中无端无由响起两个爆竹,那样严重地缺乏上下文和群体意识。

    当然,我无地自容。

    周围有人撇嘴,显出被惹烦的神色。

第二部分 11。心理医生在吗(26)

    我妈妈踢了踢我爸爸的脚,他却还是把那笑的音阶全奏完了。笑过,爸爸感到强烈的无趣。他驼起背,两只手装在风衣口袋里,脚仍是掌心对掌心,轻微颠晃。肯定有一点失意和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愤恨别人,只是偶然地,他会真诚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贺叔叔都参与的这份友情。

    真心地喜爱他。喜爱贺叔叔的勇敢、仗义和豪爽。觉得最吸引人的是贺叔叔碧玉浑金般的独创性。没有规范,没有格式,一个一个的故事都被浓烈地个性化了。我爸爸说,你可以写贺一骑那些故事,不过不会有他的气味。我爸爸的艺术良知是清澈的。

    其实他不是被贺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爱所奴役。

    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相互倾轧,像所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我们对父母、父母对我们,倾轧不仅是物质的,而是心灵的。

    大概应了心理学的〃反动力〃之说。人喜爱自己能认同的人,却因了反动力的缘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认同的东西所吸引。

    再给我一些时间。

    在讲到你认为是症结之处以前,你得让我建立信赖。

    还好。我们昨天一块儿吃了午饭。

    不是,是校园里的便餐厅,学校没有中国餐馆。

    一件逸事:保险公司给我推荐的那个在保险网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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