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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_简媜-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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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那天,阳光掺了几绺凉意,初秋适合用来道别,恋恋不舍中又有几分爽朗。妹妹的家当惊人,卡车跑了两趟才运完。 

她帮他们打点,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叮咛他们仔细办,男友倒是毕恭毕敬聆听,妹妹还是大泼墨脾气:“你听她的,我们只不过搬到二十公里外,姐以为我们上月球啊!”近固然近,渐渐也会远的。 

她想好好再看一次这个孪生妹妹,心里还是疼爱的。妈妈给了她月夜,却给妹妹艳阳。同时诞生的人,各有各的风景。 

她送到路口,看车子转弯而去。秋天下午,她原本要往回走,想了想又转身,秋天下午适合散步,走一段路看看这片老宅区,兴建的事已谈得差不多,没多久这些大树院子都会消逝。 

不知不觉走过头了,接到大马路来。她索性走下去,心情灿亮。她忽然想念妈妈,或者说,想念妈妈这个女人,她带领她们见识瑰丽的谜。 

继续往下走会到哪里?不知道。也许路到了尽头,碰到废水塘,那就照一照自己枯瘦的影子;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处,会遇见一个像妈妈的人,一个像妈妈一样和她的生命紧紧印合的人。 

一九九六年四月 联合报副刊 

夜雨百年心二零零五年二月键入 





美丽的茧

小_说t?xt_天堂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 

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结我的手铐脚镣,那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由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声音,遥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应得的一份爱。在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苦心在二十岁,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茧。 

本文由网友云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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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回头


0 

有一个地方,风吹动草野。怀孕的野蕨已经产下孢子,风带着孢子婴儿去旅行。有的落在摘菜妇的发髻上,有的沾在燕子的黑大衣,有的滑入小河流嬉水。河,像一千个吹笛的流浪汉,伴随下了学的小童歌欢。当调皮的孩童把书收顶在黄皮帽上,拎着两只鞋涉河,孢子婴儿会不会从笛孔弹出来,咬住孩童的衣角,终于又回到野蕨妈妈的泥土上? 

1 

春分的薄暮,我坐在客厅,欣赏你寄来的纸黏土捏画。信封上,你谨慎地写着“阿米姊姊亲自看”,又附字条,希望将它挂在常常看得到的地方。我挂的客厅电源总开关功凹洞里,开始逆溯你的诡计。你捏的两个好朋友,三角扁脸、凸眼歪鼻的那个显然是我,笑得圆都都的师叔叔子当然是你。我不难想象,从你买了纸黏土、构思人像开始,那朵诡计的花苞就惹得你浑身发痒,连睡觉也会无缘无故窃笑,刚刚的电话中,我故作愤怒,“请给我合理的解释!”你象一只满胀的气球禁不住针挑,迸破所有的欢乐,那样清晰的笑声,仿佛你正贴着我的耳朵打鼓:“因为。。。。。。咯咯咯。。。。。。因为,黏土咯咯咯不够……”我知道这种说词也是你诡计的一部分,却愿意一路与你争辩,激扬你内心的秘密欢乐。我学着画中人的歪鼻歪脸讲话,你的狐狸尾巴露了:“不对啦,鼻子往左歪才对啦!” 

暮色里,微光浮游于我寂寥的内心。两个好朋友在画框内牵着手,仿佛天真的岁月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我们仍然是两个小朋友,学一千个吹笛流浪汉的唇形口哨,你的声音是十一岁的短笛,我已到沙哑的三十箫。 

通常是晚上,有时正在等泡面发软,有时更惨,握着湿淋淋的头发冲出来接电话。“诱拐的‘拐’怎么写7”省去所有提问词,你总是非常肯定话线的另一头是我,仿佛瀑布发声,深渊必会响应。“左边提手旁,右边结它加上另外的‘另’,另外一只手就是‘拐’嘛!”你嘻嘻然的童音及从小呼吸道不良的沉浊呼吸声总是清楚。“先去擦鼻涕!快!”接着听到拖电话的“哐”声,及十一岁小男孩努力用面纸对付鼻腔内的怪物的声音。你的电话除了询问生字、习题,又夹叙漫无天孙的膝盖破皮刚刚粘上ok绷及如何独力拼凑一千片超级战舰,待你的母亲喝止,终于挂了电话,我的泡面像一碗肥蛆,头发也不知什么原因干了。 

我有幸目睹你出生时那头濡湿的黑发与小猴似的红脸。当时替你感到绝望,这么丑的小娃,显然是看时辰剖腹的,显然不是达官贵人相。后来,你的母亲拿我化了两三天,普查帝玉将相、诗人雅士名录所拟的几个名字,算命侧选中一个略作修饰以对得起昂贵的命名费,并大力推荐此类拔萃,将来是人户之龙。我也很快习惯在褓抱你的时候,想象你是一条幼龙而不是爱哭的猴崽。 

按照年龄,我生得起你,尤其正当繁花灿烂的大学年代,多少带点母性的浪漫冲动,这使我褓抱你的姿态像个老练的未婚妈妈。按照辈分.我只是同辈的表姊。这简直令人难堪,表姊与表弟,如果不是共抢一支麦芽糖而哭闹,就是常常穿错对方的鞋,回了家才发现的一种关系,我以右手的大拇指发誓,我从不把陪你蹲坐小鸭马桶,唱童谣叫出人的小黑屎的画面,归入“表姊”的词意。 

0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孤寂之感乃因为夏日雷雨停歇,混杂在空气中的野姜花味与稻秧的薄香不断充满胸臆而引起一个小女孩初次的爱恋,当恋情比滚雷还响亮,却无法张口吐出闪电时,不得不在午后灰蒙蒙的雨空,孤单起来。 

我坐在屋顶上。自从学会以矫健的身手攀着水井、竹丛与鸡舍的对应位置而爬上屋顶,我像是皇帝的独生女,偷愉坐在龙座,提早认领我的天下。无限延伸的稻原,除了点缀几间田寮、一棵孤独的大榕树,我第一次被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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