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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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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月是大娘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心中满盈着马上就有一个健壮丈夫的喜悦和希望。大伯也能吃能喝,别说呕血,连喷嚏也没打一个。一个月后。他觉得自己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想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了。他手扶门框站在门口,被冷风一吹,那红润鲜活的身体就开始迅速恢复原形,只一小会儿。就恢复到了原先那瘦小枯萎脸色苍白的样子。他慌了,赶紧爬上床,缩进被筒子里,喉咙里哇地一响,又喷出一大摊血…… 
  这回大伯真的没救了。大娘还没死心,想去寻那位游医,她走了几天,回来了,没找回那个游医,可她的肚子又幸福地翘起来了。 
  我又怀上了呢,娃他爹,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哩,你怎么也得看你娃一眼哩。大娘说。她握着大伯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脸却朝一边偏了偏,像要落泪。大伯的手捂在了大娘的肚子上,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骄傲神情,突然发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笑,又像哭。我正万分吃惊时,大伯两条腿使劲一蹬,床上湿了一小片,像是婴孩滋出来的尿。 
  大伯死了,村里人也觉得没什么,其实他活着时就等于死了。那时是大集体,人都是公家人,大伯的丧事由生产队操办。大伯死的当天,叶四海就找了几个汉子来,把大伯装在一口杨木的白茬棺材里,抬到乱葬岗去埋了。他还没有活到寿终正寝的年岁,又无子息,是不能进祖坟的,也就只能睡这样的棺材埋在那样的野坟地了。我爹口口声说自己是大伯唯一活在世上的亲兄弟,但也没说什么。你要想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下,你就得掏钱出来,我爹舍不得掏这个钱,也没得这个钱。我想也好,野坟地大多埋的是小孩儿,大伯就可以和那些天真顽皮的小鬼崽子们生活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是大伯唯一的孝子,大娘给我绑了一身的白大布。出殡时,她在我耳边反复叮咛,春仔啊,你可千万莫笑啊,你一笑人家就会说你傻的。可我还是忍俊不住要笑,我觉得我这从头到脚白乎乎的一身,挺好玩,尤其是当着村里那么多的小屁孩,我更加得意忘形。大娘把头一偏过去,我就咧着嘴无耻地笑了。孝子手里应该捧着逝者的遗像,可大娘翻箱倒柜满屋找过一遍,也没找出一张大伯的相片。这个男人在人世间走了一遭,真是赤条条地走的啊,连个影子也没留下来。棺材抬出村口,该摔瓦盆子了,以示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两界互不打扰。我捧在手里的是大伯的药罐,嗡的一声,摔成无数碎片,每一块碎片都被草药熬得黑黢黢的。到了坟地,我爹和几个汉子敲开冻硬了的冰雪,挖了一眼墓穴,最后一锨土是叶四海挖的,居然挖出了一个不知埋了多少岁月的骷髅,叶四海反手一锨捶碎了,冲几个人喊,把这个痨病鬼埋得深一些。 
  大娘始终没哭一声,她似乎终于从某个纠缠了自己半辈子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了。她挺起来的肚子又消了下去。她没怀孕,是哄我大伯的。大娘念叨。人活一世就是活个念头哩,人死了也得带个念头走哩。她唯一有些后悔的,是不该在那个游医划亮火柴时把那点儿火苗吹灭了。可能一直到死,她都从没有怀疑过那走南闯北的江湖骗子会治好我大伯的病,她觉得大伯的死与她吹灭了那点儿小火苗有关,这也是命吧。 
  她越来越相信命了,用命来解释一切她不可理喻的东西。 
  大伯死后不久,大娘患上了梦游症。她这梦游症挺怪,不能看见月光。每逢日子轮回到一个静谧如水的美丽月夜,她就会悄悄打开门,像个幻影似的飘然而去。一次,我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她。她没去别的地方,每次都去大河边上,那个曾经出现过桃花水母的地方。一道月光照亮了水杨树林间的小径,冷寂地散落在落叶与枯草间,那寂静,又加深了。远远地我就看见她了,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寂静无声的河谷,头向后仰着,没看那河,而是异样地瞅着月亮。她身体的边缘十分清晰,蓬乱的头发笼罩着宁静的月光。 我抬起头来,也看见了,大河上空悬挂着的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真美啊。一种如宿命感的东西使我震惊,使我感到莫名的惊恐。我是逃回来的,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瞎了,除了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紧了眼,也还是满眼的月亮。我吓坏了。我像掉了魂似的这样乱跑时,撞上了我睡意蒙眬的父亲。他起了个早床,不知要干什么去。我一撞,把他给彻底撞醒了。 他回去后跟我娘说,那小子好像做梦梦见什么妖怪了。 
  慢慢地,大娘也知道自己患上了梦游症,没过多久,她请泥瓦匠把那扇窗户堵上了,堵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一堵墙了。自那以后,大娘就没再梦游过,可她也再也不能看见月亮了。她的夜晚,从此变得像坟墓一样黑暗而寂静。 
   
  八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师范。这是我父亲和几乎所有的谷花洲人都始料未及的。他们都眼红地看着即将走进城市的我。城市不大,但在地图上还找得到,而谷花洲,实在太小了,小得只能放在心上。 
  大娘送我上路时,叶四海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娘儿俩。大娘也看见他了,大娘好像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四海啊,你再看看,咱家的春仔是条龙呢,还是条蛇? 
  叶四海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突然说,桃花,你这破娘们可别乐乎早了,人家进了城,穿上皮鞋了,还会踏进你这破院门?你个婆娘蠢哩,要是我,就不放他走。 
  大娘说,只要喝过这河湾里的水,他走到哪儿,都走不出这谷花洲,就会上我这破土院里来,你说是不是,春仔? 
  我正要答应,叶四海打起了哈哈,我要问你哩桃花,火狗不也是你认下的继儿吗?他回来过吗?上过你家那破土院吗? 
  大娘的脸猛地涨红了,叶四海戳到了她心窝里最脆弱也隐藏得最深的痛处。。 
  还是我顶了叶四海一句,好,你把这话记住了,咱们走着瞧! 
  不知叶四海记没记住这句话,但我是把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牢记在心里了。每次寒暑假回来,我都先奔大娘那儿,就是在路上碰上我亲爹亲娘了,我也要先去看大娘。倒是大娘反过来劝我,也去那个家里走走,看看,人亲骨头香哩,你是他们生下来的哩,十月怀胎不容易哩。她总这样唠唠叨叨。我也去,可找不到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就像匆忙中走错了房间,总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似的,坐不了一小会儿,就想走人。 
  我师范快毕业的那年春节,大娘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我陪她上城里看看。那时我还只是个临时城里人,又没个家,大娘想去看个啥哩?大娘笑道,看看街景,看看城里人是怎样过大年。早晨出门时,大娘换好了新衣,衣服用花瓣熏过,可能在箱子底下压了许久了,散发出陈年香味。头也梳了,挽个油光发亮的髻,脸也反反复复洗过,但皱褶里还是积满了灰垢,那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已经渗到血里边去了。大娘收拾完了,又捆上几只鸡,拎了一筐鸡蛋,还有些花生豆子芝麻,七七八八地装满了一袋。我更加奇怪了,大娘这不是去瞅热闹啊,这分明是上城里走亲戚啊。我大娘一个孤老婆子,她去城里走什么亲戚? 
  大娘看我满脸狐疑的样子,笑了笑,哄我说,城里价钱好哩。 
  一进城,大娘就拽着我的手不放了,她把我的手攥得好紧,好像我是一只鸟儿,一松手,我就扑棱一下飞了。也是的,大娘这还是头一回进城呢,没我带路怕是找不着北。虽说只是个小县城,可同谷花洲那样的乡下比,也算是人山人海的繁华热闹之地了。大娘攥着我的那只手已经捏出一把汗了。这会儿她不是怕我丢了,是怕把她自个儿丢了。她央求我,春仔,你走慢一点儿啊,慢点儿啊。其实我走得已经够慢了,可大娘还是跟不上。她很小心地紧挨着街牙子走,就这样还好几次差点儿和别人发生了碰撞。别人往左她也往左,别人往右她也往右,要么就干脆站在那里不走了,等别人走过去了,她才撅着屁股,塌着腰,艰难地挪动一步,像一只生怕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壁虎。那些城里人就骂她土包子,乡巴佬,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哪?哪怕是一座小县城,对乡下人也充满了歧视。我听了也不觉得刺耳,在城里住了几年,听来听去也听惯了。 
  走了一阵,大娘喘息着问我,春仔,你告诉我,县政府在哪里?我想瞅瞅那楼有多气派呢。 
  我也没多想,转了几个弯,就把大娘引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口。大娘放下手里的东西,让我也把肩上背的东西卸下来,吩咐我在街边歇着,她却径自向门楼的传达室走去。我心里一惊,突然明白大娘是来找谁的了,她是来找我那火狗大哥啊。火狗的尊名大姓自然不叫火狗,叫余火焰,前几年受了些冲击,蹲了几年牛棚,最近平了反,当上副县长了。这我早就知道,但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他从没想过要去看看大娘。大娘却这么远跑来看他,还拎来这么多东西。我觉得大娘太没出息了,乡下人就是贱,她弄来的这些东西,还不知道人家余县长瞧不瞧得上眼哩。 
  别看我大娘没见过世面,但能说会道,也不知她跟门卫说了些什么,那门卫答应放我们进去。大娘向我招手,让我赶紧过去,我倔劲上来了,站着没动。大娘急煎煎地跑过来,拎上东西,拽上我的手腕子,还数落我,春仔啊,你都这么大了,是条汉子了哩,怎么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害臊? 
  我没好气地哼了声,跟在她身后进了县政府大院。大娘可能早就问清了那位大县长住在哪里,带我钻进一个楼道,噔噔噔地就上了楼,那两条腿还挺有劲儿哩。到了三楼,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她又磨磨蹭蹭起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两只像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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