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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2期-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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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来问,是否为他穿上“寿衣”。你说,不,他要穿你们为他准备好的远行的衣裳:棉袜,棉裤,贴身的内衣,白衬衫,褚红色的羊毛背心,深蓝色的羊毛罩衫,宝蓝色棉袄,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围巾,毛织手套,还有,那双黑色的棉鞋。 
  从冰柜里取出,解冻,你再看见他,缩了,脸,整个瘪下去,已是一张干枯的死人的脸。你用无限的深情,注视这张腐坏的脸。手套,因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脚,棉鞋也有点松了,你将它穿好。你环着母亲的腰,说:“妈,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强站着,没说话。 
   
  11 
   
  喂——今天做了什么? 
  你是谁? 
  我是谁?妈妈,你听不出我是谁?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阳光大把大把瀑洒在脸上、在眼睫毛之间的灿亮温暖的感觉。你不去中环,那儿全是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你不去铜锣湾,那儿挤满了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不满十八岁的人。你在上环的老街老巷里穿梭。一个脑后梳着发髻的老奶奶坐在书报摊上打着盹,头低低垂在胸前。一个老头坐在骑楼里做针线,你凑近去看,是一件西装,他正在一针一线地缝边。一个背都驼了的老婆婆低头在一只垃圾箱里翻找东西。一对老夫妻蹲在人行道上做工。你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有七十多岁了吧?老太太在一张榻榻米大的铝板上画线,准备切割;老先生手里高举着槌子,一槌一槌敲打着铝片折叠处。把人行道当工厂,两个老人在手制铝箱。 
  你在楼梯街的一节台阶坐下,怔怔地想,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就是到北极、到非洲沙漠、到美洲丛林,到最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到最遥远最罕无人迹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总有个去处啊。你到了那里,要放下行李,要挪动你的身体,要找杯水喝。你有一个东西叫做“身体”,“身体”无论如何要有个地方放置;一个登记的地址,一串数字组成的号码,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杯还有点温度的茶杯,半截抽过的香烟,丢在垃圾桶里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一张写着电活号码的撕纸,一根掉落在枕头上的头发,一个私章,一张剪过的车票,一张黏在玻璃垫下已久的照片,怎么也撕不下来,总而言之,一个“在”。 
  然后,无论你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你他*的总要回来,不是吗? 
  你望着大街——这满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总该有个交代、有个留言、有个什么解释吧?就是半夜里被秘密警察带走了,你也能要求一个说法吧?对一个人的下落,你怎么可以……什么讯息都没有的消失呢? 
  “空”——“空”怎么能算“存在”呢? 
  几个孩子在推挤嬉笑,开始比赛爬楼梯街。你站起来,让出空间,继续走,继续看,继续寻找。你停在一家参药行前面,细看那千奇百怪的东西。你走进一家古董店,里面卖的全是清朝的各种木器:洗脚盆、抽屉、化妆盒、米箱、饭桶……你在一对雕花木橱前细细看那花的雕工。木橱的两扇门上写着对联,你唤那看店的小姐,“这对联,你们装错了。”小姐很不好意思地,将两扇门对调了。 
  渐渐要天黑了,你走进一家美容院。 
  “洗头?” 
  小姐把灰色的袍子围在你脖子上,带你走到水池边的躺椅,要你躺下。你累极了,躺下来,头往后仰,然后闭上眼睛。一闭眼,父亲的身体和你的身体重叠,父亲的脸和你的脸重叠,你从他的眼睛望出去,又从天花板往下看见平躺的自己:喉间有一个洞,还插着管子;胸上手上连着管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而空洞,你漂在死亡的水面上,正要沉没的一刹那……受不了压力了你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黑色的水管布满整个天花板。 
  “不要动,”一双手从后面把你按下,“还没完。” 
  你试图放松,将紧绷的肩头放下,眼睛再度闭上…… 
  现在临终中阴已降临在我身上 
  我将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着 
  毫不散乱地进人教法的清晰觉察中 
  并把我的意识射入本觉的虚空中 
  当我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 
  我将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 
  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灵的陌生边界区,一个无人的荒地,在它的一边。当我们终于从界定和主宰自己的身体中获得解脱时,一生的业相就整个结束了,但未来可能会产生的业却还没有开始结晶。 
  你洗脸,刷牙,擦乳液,梳头发,剪指甲。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点,一面摊开报纸:伊拉克战事,苏丹战事,朝鲜核危机,温室效应,煤矿爆炸,蓝绿对决,夫妻烧炭自杀……你走到阳台,看见一只孤单的老鹰在空中遨翔,速度很慢,风大猎猎地撑开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挥霍无度地染红了海水。 
  睡前,你关了手机。 
   
  12 
   
  喂——今天好不好? 
  她在沙发上睡着了。 
  你要注意一下, 
  我觉得她最近讲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时候,你坐到电脑前,开始写: 
  我们的父亲,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 
  然后脑子一片空白,写不下去;你停下来,漫游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战刚刚结束,俄国刚发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将山东交给日本。日本大举进兵海参崴。两千万人因流感而死,中国有全村全县死光的。那,是一个怎样的冬天啊。 
  我们不知道,这个出生在南岳衡山脚下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着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 
  我们不知道,七岁的父亲是怎么上学的。他怎么能够孤独地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时,天都黑了。 
  我们不知道,十六岁、稚气未脱的父亲是怎么向他的母亲辞别的;独生子,从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头。 
  我们不知道,当他带着宪兵连在兵荒马乱中维持秩序,当前方的炮火节节逼近时,他怎么还会在夜里读古文、念唐诗? 
  我们不知道,在一九五○年夏天,当他的船离开烽火焦黑的海南岛时,他是否已有预感,从此见不到那喊着他小名的母亲;是否已有预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乡的长子? 
  我们不知道,当他,和我们的母亲,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将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当他们为我们的学费必须低声下气向邻居借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脆弱过?是不是曾经想放弃? 
  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陈情表》。念到高龄祖母无人奉养时,他自己流下眼泪。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出师表》。他的眼睛总是湿的。我们记得,当我们的母亲生病时,他如何在旁奉汤奉药,寸步不离。 
  我们记得他如何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们记得他如何退回人们藏在礼盒底的红包,又如何将自己口袋里最后一叠微薄的钱给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们记得他的暴躁,我们记得他的固执,但是我们更记得他的温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告诉你:父亲的爱,没有条件,没有尽头。 
  他和我们坚韧无比的母亲,在贫穷和战乱的狂风暴雨中撑起一面巨大的伞;撑着伞的手也许因为暴雨的重荷而颤抖,但是我们在伞下安全地长大,长大到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背诵《陈情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人心存仁爱;背诵《出师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社会心存责任。 
  兄弟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爱处人、忠诚处事,但是那撑着伞的人,要我们辞别,而且是永别。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霹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已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在一条我们看不见、但是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请慢慢走。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你正要将写好的存人文档,一个键按错,突然冒出一片空白。赶忙再按几个键,却怎么也找不着了;文字,被你彻底删除。 
   
  13 
   
  喂——今天好吗?心经写了吗? 
  太久没写字,很多字都不认得了。 
  试试看,你试试看。 
   
  这是他十六岁时离开的山沟沟里的家乡。 ?爱已”要他挑着两个箩筐到市场买菜,市场里刚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担就跟着走了。今天你们带他回来;刚好是七十年后。 
  两个人在门前挖井。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个人挖出来的泥土,泥土用一个辘轳拉上来,倾倒到一只竹畚箕里,两个满了,他就用扁担挑走。很重,他摇摇晃晃地走,肩头被扁担压出两条肉的探沟。地面下那个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见,只隐隐听见他咳嗽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缺水,”挑土的人气喘喘地说,“两个多月了。没水喝了。” 
  “你们两个人,”你问,“一天挣多少钱?” 
  “九十块,两个人分。” 
  “挖井危险啊,”你说,“有时会碰到沼气。”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没办法啊。” 
  灰扑扑的客运车卷起一股尘土而来,停住,一个人背着一个花圈下了车。花圈都是纸扎的,金碧辉煌,艳丽无比,但是轻,背起来像个巨大的纸风车。乡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蓝布褂,破旧的鞋子布满尘土。 
  他的照片放在厅堂中央,苍蝇到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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