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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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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自与女相遇,枕衾衣服,芬芳袭人。女亦每夜必至,举杯对月,剪烛翻书,风雨之夕,辄拨琵琶歌长短调,藉以消遣。女饮量甚豪,罄百觥亦不醉,生弗逮也。女偶问生能诗否,生曰:“夙心所好,岂有不能,特愧未工耳。”越夕,女出诗一卷授生,题其签曰《忏红吟》。生略一翻撷,大抵皆闺阁遣愁之作。七绝四首云;
  凄然拥髻静焚香,偎着熏笼漏正长。
  狼藉绒针抛满榻,夜深绣得两鸳鸯。
  鹦鹉帘前屡唤寒,罗衫清泪几曾干?
  落红满地无人扫,只恐多情不忍看。
  珠栊不卷雨如丝,眉讳新愁只镜知。
  深院一灯红似豆,兜衾最是未眠时。
  绣幕深沈思悄然,寒灯挑烬不成眠。
  弯环低尽湘帘月,只有钟声到枕边。
  生为朗吟数过,亟赞之曰:“此女学士可与温李两家分道扬镳矣!”
  一夕,生以赴友人宴,晚归,则室中红烛高烧,案上杯盘尚未收拾;烛之牀头,所藏宿酝已空。闻帐内有鼻息声,启衾视之,女睡正浓,双颊微酡,彷佛晓霞将散,又如海棠香梦正足,惟再三审视,其容初不类碧秋。生讶甚,殊不解其何以来此。因眠于侧,欲观其变。久之,女始转辗有声。生乃揽之于怀,曰:“美哉睡乎?”女曰:“君何时来此?”生曰:“卿果何人,请直告我。”女嫣然不语,即起揽镜自照,笑曰:“今日庐山真面目为君识破矣。妾乃白氏素秋也。前生与碧秋为姊妹行,每以貌不逮碧秋为愧。今生自谓过之。君观妾与碧秋孰美?”生曰:“此时碧秋不在侧,卿自堪独秀一时。尹邢嫱旦,可称双美。”女以纤手弹生颊曰:“此君模棱语耳,后来当有定评。特妾踪迹已露,势不能久留。且行露宵征,亦非计也。秋试在迩,君何不往?”生以行资未措为辞。女曰:“妾有私蓄七十金,可以助君,旅橐有余,则以购异书可也。乡闱已捷,然后遣冰人往说,当无不谐。事成,幸勿忘我。”生喜感交并,留与共宿,极及缱绻。早起,女已不见,自此绝迹弗至。
  生入闱,文字颇得意,敏捷如有神助。榜发,然高列。求姻女家,允焉。生方虑阿堵物不能猝办,谋贷诸戚串。一日晨起,有叩门求见者,则一美少年也。手持五百金并尺一书曰:“此素秋所以赠君者。”生方拟询女居处,而少年已长揖出门去。生于是择吉行礼。至时贺客盈门,彩舆登堂,笙箫并作,嫁娘既扶新人出舆,则舆中更有一人相携齐出,并皆红巾首,盈盈偕立。宾从尽惊。内有识者,请并去巾以观孰为田氏女,则真赝自别,邪正可分。既却扇,两女皆艳绝如神仙中人。嫁娘白客:“此田氏女碧秋也。特不知上立者为谁家妹。”生固识女,向客缅述前事,且言“两次赠金于我,故恩至而情深者。”客曰:“然则不如另设青庐,并纳之,效英皇之故事,亦何不可。”生从之,蹀躞于两者之间,伉俪固相得,而两女亦相爱悦,并无猜嫌。
  三日庙见,诸女伴咸置酒属贺,评田女曰“■艳”,评白女曰“纤丽”,燕瘦环肥,并皆佳妙,而白女秋波明媚,尤觉秀绝人寰。两女甲乙遂定。田女弥月归宁。白女亦欲返其家,生戏谓之曰:“卿家果在何处?此一月中,卿母未尝遣一价之使相临,何必遽欲往还?”女曰:“我家在金阊门外邓尉山中,一烟波,朝往夕返。君何不偕行,一识岳家?”
  生从之。既抵其舍,则肃客出迓门外者,即前日赠金之美少年也。询知为白女之兄。其室■闳高峻,栋宇毗连,宛然世族。继而设宴相款,水陆毕陈,异馔佳肴,不可名状。仆从犒赏丰盈,靡不欢悦。始有疑白女为非人者,至是群喙尽息。
  一日,生偶经田女室外,闻房中有笑语声。从窗隙窥之,见一少年偕女对坐,状颇亵,审视之,即白兄也。生愤甚,排闼直入。女颇惶愧。少年殊坦然,并不趋避,谓生曰:“君来亦甚佳。本欲一为剖白,我亦从此逝矣。我于碧秋女史三生石上旧有姻缘,渠于门前见君尘心一动,故特假君形以为作合,转令素秋女弟完璧以贻君,复使宛转赠金,谐君姻事,其报君也,可谓至矣。且碧秋慕才爱德,但知有君而不知有弟,于从一之义,亦无愧焉。”
  生诧以为妖,回顾牀头悬有宝剑,遽拔以逐之。少年大笑而起。诸臧获闻之,毕集室中,群呼助生,操戈纵击。转瞬间,少年容貌衣服,与任生无异,一时室中有两任生,众莫之辨,喧噪弥甚。俄见一任生趋出门外,招白女与别曰:“我将应虬髯公招,游于十洲三岛间矣。五百年后,重复相见。”又谓田女曰:“善事任生,勿以我为念。”言讫,耸身入云际,冉冉而灭。

                        


    阿怜阿爱


  阿怜,琴川人,家住虞山下。父兄素业农,种负郭田十余亩,差足自给。女自少即具媚态,又娇憨善俟意旨,能取人怜,故字之曰“阿怜”。及长,姿首妍丽,靡曼风流,尤能目挑眉语。附近少年子见之,无不摄魂丧魄,神志颠倒。
  琴川故多词史,以此致富者殊不乏人。女由此亦习歌曲,弹琵琶,渐作倚门生活。闻沪上为繁华胜地,遂以一舸载之来。妆入王家勾栏,易名宝珠。章台既进,艳名噪一时,枇杷巷里,宾从如云。同时有两宝珠,并溢芳誉,因冠以小字别之。
  时有琴溪某公子者,天下豪俊士也。于书无所不览,悉能通其大意,尤好兵家言。求天下奇士,阴识之于穷乡僻处、俦人广众中,厚相结纳,曰:“以备他日用。”于形胜要所在,了如指掌。往往凭眺登临,徘徊不忍去。喜舞长剑,跃骏马,尝欲居颍亳之间,选募壮士,教以兵法,以期拔戟自成一队,尝以一联标其门曰:“家有八千子弟,胸藏十万甲兵。”
  东游日本,购求异书之外,出重价得倭刀十余柄,皆数百年物也,霜锋■利,斲铁如泥,时时出而拂拭把玩之。天南遁叟航海东渡,小住神户,与之相见,宴于草阁中。雷雨乍过,长虹竟天。琴溪公子弹铗作歌,脱匣出刀示遁叟曰:“以此直入十万军中,迳斲楼兰头悬于肘后,复何羡乎斗大金印哉!”遁臾曰:“壮哉!请为浮一大白。”
  琴溪既东泛扶桑,西穷身毒,复作汗漫游,冀环地球一周。未发,先经沪渎。友朋嬲之游狭邪,问柳寻花,俟有所属。生视粉黛如土,买笑当筵,迄无当意者。最后友人呼一妓来侑觞,一见生,停睇含笑,似曾相识。生亦目属之。因询其字。曰:“宝珠。”友曰:“何如?”生曰:“丰神旖旎,我见犹怜。”友曰:“愿以让君。”因命侍坐于旁。
  由此开筵置酒,日夕往来,头之费,初不计也。然始终不及于乱。生既与诸友朋毕平原十日之饮,慨然就道,放美洲。目之所经,身之所历,皆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是深悉洋务,洞垣一方,于格致、机器、舆图、天算之学,咸欲探其阃奥,穷厥源流,而于语言文字,先为入门,久之,竟能操西国土音。
  三年既届,鼓轮而旋,重返中原,几若别一世界。息装申浦,少洗尘嚣,诸友招饮,巡环举酒属贺。座有遁叟,非花不醉,立折赫蹄一角,招其所眷来,娉婷秀倩,果冠群花,指谓生曰:“此陆氏解语花也,小字月舫。雾里看花客曾集诗句作楹联赠之云:‘清风明月不用买,东船西舫悄无言。’当请大才人椽笔书之,为花国增光宠。”生曰:“诺。”生有旧所识姊妹花者,尚在平康,实时招致。至则丰韵如前,苗条胜昔。生跃然起曰:“此真一朵能行白牡丹也。彼魏紫姚黄,浪得名誉耳!”洗盏更酌,宾主极欢,斗转参横,始各散去。
  是姬本姓霍,小字宛玉,生长金阊。姊妹数人,姬年最幼,行次当天上匏星之数,及笄年华,芳声远着,讳言尚未梳拢,其实早有所属矣。北里结习,大抵皆然,盖鹾茵纨固无难设法牢笼,使堕彀中也。姬名“阿爱”,言客见之者,无不爱也。是夕见生,两情相印,几有愿为夫子妾之意。
  翌日,设席于天香小榭,招生往饮。生午醉甫醒,忽闻承尘上有声,若两鼠相斗。俄隐隐闻人语云:“渠现于海外挟厚资而归,若何设计消耗之,使尽归我橐中耶?”旁似又有一人曰:“此亦何难,只怜爱两妮子足以了之矣。”生叱之,声遽寂。方拟披衣起,倏见一硕腹鼠拱立于前,声咄咄若数钱。以枕投之,旋灭。俄而阿爱青鸟至,盖催赴绮筵也。宴间,两姊妹迭相酬酢,絮问海外风景。酒阑烛,留送客,生与爱分榻而卧。
  顷之,生已入睡乡,朦胧间见有六童子服白绡衣,束红丝带,玉雪可念,跪于牀下,叩首辞行。生问其故。曰:“今将辞君而远别也,恐不得久留君家矣!”方欲再询,而爱呼生甚急。生趋近牀前。爱曰:“我胆甚怯,君其伴我勿眠。”于是或索茗,或索烟,生几疲于奔命,一夕中殆至三眠三起。生非温柔乡中人,故不能解此多情磨折也。
  明夕,又坚留生宿,待之亦如是。生意微悟,自忖非欲使渔父直探桃花源欤?竟移枕就女,方冀花开并蒂,结作同心。讵知女以衾周裹其身,严密无少隙,生欲探之,几无从入手。倦甚,因姑听之,转身调息,仍入黑甜梦中。似觉有人褫其■者,又似觉有人扪其下体者,启眸视之,则女方以纤纤玉指,撮弄玉杵,作西方佛法,以手出精状。生笑不可仰。女曰:“君自诩为道学中人,一点禅心,已作沾泥之絮,又何作此崛强丑态以向人哉?此中之毫无把握,可知也。”生笑不答;欲犯之,则又不可。未几,天已大明,遂起。
  第三夕,生与女同眠一牀,其母袱被来,睡于别榻,抑若唐室之有监军使者。是夕,女之欲合复离,将迎旋拒,仍若前两夕。生不胜其惫,虽在罗绮丛中,粉香队里,无异幽狴犴而絷桎梏。向午始得出,急归旅斋,缕述之于其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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