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呢,刚才还咬着核桃说话哩,纫上针时脸上还露出笑容说:“老了啊,再过几天就纫不上了呢。”可这一转眼她就又如死人样穿了一套寿衣啦。
那寿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的亮花儿。台上的灯光又明又亮,寿衣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着。寿衣裙子的下摆是滚了一圈皮带宽的金丝花边儿,那花边全是黄丝线和白丝线,黄白相间着,那花边闪的光亮就不同黑缎的光亮了。黑缎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银的亮白色,花边的光亮在灯光下是纯金闪烁的晨光色,像一早日头刚出东山挤射出来的光亮儿,不依不饶地扎着人的眼。还有寿衣那肥大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见一般了。不仅袖口和领口都滚了黄边儿,前襟上还细针密线刺了龙凤图。左裙襟上的黄龙如活的蟒蛇样,盘盘绕绕,似乎伸开来有丈余那么长,缠来绕去,一直从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鳞,都绣得仔细呢,逼真哩,像立马会从台上跃起来跳到台下样;右裙襟上绣了的凤,则全是大红、深红、紫红、殷红、浅红、粉淡的各类红色儿,像一片着了火的凤凰暂且落在了那裙襟上。这一红一黄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黄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铜泽儿。这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这人们都还在惊怔中没有灵醒过来时,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后背推转过来了。她黑亮的后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闪闪发光了。那奠字本是一个方块儿,可做寿衣的人把它艺绣成了一个圆圈儿,用的又都是铂金绒丝线,横竖撇捺都有尺子那么宽,横竖撇捺间的缝儿却只有一根香样窄,使那一个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轮日出呢,一轮落日呢。且那奠字外边的两环圈绣中,又都肩并肩地绣了铜钱般的小寿字,使那奠字越发地透着了死人的气息呢,透出了逼人的阴气呢。出演到这儿,已是到了高潮了,一台节目也都到了高潮儿,像人们爬山到了峰顶一模样。出演团的圆全人,终是比残人聪明哩,见多识广哩,他们知晓整台的出演,每个节目都是让人们惊奇哩,让人惊得唏嘘不止呢,知晓到了高潮就不需要他们再狂呼乱叫了,不需要他们将巴掌拍得双手血红了。他们已经嗓哑了,手疼了,疲惫了,有些瞌睡了,没有人头落地的节目怕是再也吊不起来他们的胃口了。他们深明动时该动、静时该静的理道儿,深明欲静则动、欲动则静的理道儿。耳上放炮是脸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独眼纫针是一瞬间就纫穿了将近三百根绣针的,猴儿跳是故意让火把布衫烧着的,瞎盲听音已经连是猪毛还是马鬃落在石板的声音都分辨出来了。这时候,当然不能再演火上浇油的节目了,该出演一场大火落雨的节目了,该让千千百百的观众从疯热的半空轰隆一下掉进一池的冷水里,让他们一片哑然、一片惊奇、一老世界都在惊奇中默着无言无语呢。
茅枝婆的活人寿衣果真让他们从滚烫的半空跌进水里了,一片默然无语、又一片忧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个活人为啥要终日穿着寿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井的底儿了,一世界都沉在了梦里边,一世界的人在夜间都如在生死的界边样。一个一百零九岁的老人就穿着寿衣活脱脱地出现在台上了,站立在他们的面前了,所有人的脸色都若同月色样,苍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刚从死的处地儿走了回来的,或像从活的处地儿正朝死的处地儿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静谧哩,静得和台下没有一个观众样。在台上能听见那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的孩娃的呼噜声,能听见那孩娃叫着娘呀、娘呀的呓梦声。就在这一片毫无睡意的圆全大人的目光里,在这圆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岁却被说成是九十一岁的孩娃,对台下的人说了两句很平常的话,说了两句叫人没法儿不信的话。他说:“俺娘这几十年里都没有脱过她的寿衣哩,半辈子里都穿着她的寿衣吃饭睡觉哩。”说这一甲子年里的戊子鼠年,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从山上摔到了沟底儿,腿断了,惊出了一场大病儿,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寿衣给她穿上了,准备着她死去升天呢。可准备她死时,她却又醒了过来了。醒了过来就把寿衣又给脱下了。脱下来她的病就又重了,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给她穿上寿衣她的病就又轻了呢,就又醒了过来了。说三番五次儿,末了就不再脱她的寿衣了,就给她准备了几套寿衣让她轮换着穿,她也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着寿衣吃饭、锄地、挑粪、收割、睡觉了,穿着寿衣过她的日子了。
“说他娘这寿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
“说这五十一年里,她娘没病没灾哩。
“说耙耧山脉的中医说过了,说他们到外边世界上出演时,大城市里的医生也都说过了。说她之所以五十一年里没病没灾,正是因了她穿着寿衣过了这五十一年。说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积起来把小病变成了大病哩,变成大病就难逃死劫了。说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顶真地把死当成回家样,当成睡熟入梦样,那人的骨血中便没有郁气了,没有郁气的人,血脉则日夜通顺哩,年年月月通畅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则就不会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长寿哦,自自然然人就异着日常健康哟。
“说茅枝婆的身体到底健康到了哪儿呢?说她一百零九岁,不仅还能缝被子、纳鞋底,给她的孩娃和重孙男娃和重孙女娃儿做饭洗衣裳,而且大忙天还能下地割麦子,到场上和庄人一道举着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说她就现在,就眼下,要挑担子不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还能拄着拐杖把九个活人从地上挑将起来呢。”
就有四个汉子抬着两个胀鼓囊囊的帆布麻袋从台后出来了,把一根扁担穿在了那两个麻袋中间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试、一试地,把那两个麻袋微微地挑离起了地脸儿。
结果呢,放下时,竟果真从那两个麻袋里飞跑出来了九个活生生的女娃儿。
九个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儿。
这九个被说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儿,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儿、蝶儿般飞来飞去了。
第十一卷 花儿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1)
出演到末了,料不到的是这一夜柳县长没有赶回来,受活人回去睡觉时竟又冷猛生发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们是睡在列宁纪念堂的耳房的,和半年多来在耙耧外的世地上出演一模样,溜地儿通地铺,各家在一起,男女相分着。可是这一夜,戊寅虎年岁末的冬至这一日,出演末了后,草草把台上的衣物收拾停当回屋里睡觉时,却发现原来那叠在床头的被子不在床头了,枕头也不在原来的处地了,被褥里的棉花被撕得零七碎八了,包裹里的衣物被扔得满天满地了。
他们半年出演挣下的钱都不在了那被里、褥里、枕头里,不在了箱子里和这里那里了。
被人一抢而光了。
被圆全人们偷得分文不剩了。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经散到魂魄山的各个处地儿,零乱的脚步也早已无声无息了。世界是寒冷的冬天哩,可这儿冬未去,春天就紧随紧地赶来到了,树都发了芽儿了。草坡也绿了脸面了,温暖中有了一股清淡的郁香味。天暖呢,无论你到那儿都可以躲住一夜儿。房檐下,沟崖旁,大树底儿或避风的哪块石头上。
圆全的人们是一转眼就散得没了影儿哩。那些邻庄、邻村的耙耧人,这一夜,一条席子租出去可得两块钱,一条毯子可以租得四块钱。站在清净了的列宁纪念堂前的磕台上,能听见山脸上的夜色里,有圆全的人在扯卷着嗓子唤:“谁借①席子——两块钱一条——”
“谁借被子——五块钱一床——”
唤着唤着,他的声音就被受活人的惊叫压了下去了,像来了一场暴雨儿,把刚刚刮起的一阵小风噼噼啪啪盖了下去了。不消说,叫声是从纪念堂的耳房那儿传将出来的,像是耳房里有了轰爆样,隆隆地就叫成一片,响满世界了。
“天呀,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天呀,我的被子、枕头都被人家撕开啦。”
“天呀,出贼啦!遭抢啦!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最先回到耳房的是庄里的猴跳儿,因了他的脚步快,回耳房时又没拿啥儿衣物道具的,也就先一步进了纪念堂,拐进了水晶棺正对面的房子里,推开门,拉了灯,那被抢、被偷的景光便冬地一下打在他的眼上了。纪念堂里的耳房是套着耳房的,从第三套耳房的门里走进去,拢共有十几间的小耳房。跳儿猴是住在前耳房里内套二间里,一进门他看见那留在屋里看家的庄人满脸都是血,他被捆成肉团儿,嘴里塞了一条裤腿子,球样被扔在墙角里,跳儿猴便一步就抢到了第二间的门口上,看见他叠成方块、码在墙下的被子被人撕开了,那塞在枕头里的衣物在脚地、铺上被扔得到处都是呢。还有聋子马、单眼儿、跛脚木匠和专门扛物卸箱的六指和哑巴,他们是睡在一个地铺的,可他们的箱子、包裹、被褥也都被人弄得乱乱糟糟了。有一团不知是谁被里的棉花被拉出来扔在门口儿,还有聋子最爱穿的红裤衩,也被扔挂在了窗子上。猴跳儿知道事情是遇了大祸了,扔了拐杖独腿跳着,如在台上过火海样跳到迎面墙儿下,抓起自家的被子看,就见了他睡的被子四角被人用剪子剪开了,他缝在被子角里那一叠儿一万块的簇新的百元票子连一叠、一张都没了。再忙慌慌去看那缝进褥子里的钱,褥子也被拆得丝丝连连了,破洞儿朝天了。
他就干裂裂地跪在那儿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