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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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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霎时惊恐起来,大声吠叫,森煞可惧。阿季骇绝,定睛间,看见了纸浆坊的门
口,石礅子上坐了麻子和哑巴老舅,一个左,一个右,默默地在用绳子扎捆晾干
的火纸,听见狗子狂吠,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阿季走过来,一直走到面前了,
又低下头去扎拥火纸。
    麻子的不热情,阿季是习惯的,但麻子的不恨不怒,阿季预感到这里的异
变!
    “老伯,木榫怎么不砸竹了?”
    “不砸了。”
    “丑丑呢?”
    “死了。”
    “死了?!”
    “死了。”
    阿季像被铁锤击了一下,蒙在那里,立即奔向砸竹坊。水槽子垮了,水轮空
静,轮板干裂,一搂粗的方形木榫立竖在原地,榫底下还是一堆未被砸好的竹
绒。阿季又疯了一般冲过来,对麻子吼:“丑丑死了?!丑丑怎么死的?!”
    麻子却突然扬起一拳,直打在阿季的心口上,阿季倒在了地上。麻子又平平
静静恢复了原状,说:“你安静下。丑丑真的死了,‘三七’都过了。”
    阿季真的被这一拳打醒了。他坐在地上,哽咽着问丑丑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的?麻子还是一边扎捆火纸,一边低了头,慢慢地说开来,讲的好像是一宗很古
很古的事情。先是,麻子发觉丑丑好几Et神色不安,后来就老是躲避爹,一个人
到茅房去吐。麻子以为丑丑病了,让去看医生,丑丑却不去。也就在这天夜里,
麻子听见丑丑在她的卧室里低声呻吟,麻子问怎么啦,丑丑说肚子有点疼,不要
紧的,后来就到茅房去。麻子以为丑丑拉肚子,并未在意,便又睡了。第二天一
早,起来喊丑丑去砸竹绒,连喊数声不应。到了她卧屋,炕头上放了一个碗,碗
里是瓷和玻璃碴沫汤,已经所剩无几了。麻子心就毛起来,他知道喝这东西,是
打胎的,就往茅房跑,丑丑便死在茅房口,口里吐血,下身出血。听完了,阿季
哇哇地哭叫不绝。
    麻子说:“丑丑死了,我也顾不及羞辱了,你说说,是哪个贼东西勾引了丑
丑,使她干出这种丑事?!都怪我啊,我为什么开这个火纸坊,让那些不三不四
的人来我这里,我没管好丑丑啊!”
    阿季说:“你没管好丑丑?丑丑还不是让你管死的?!”
    麻子说:“放屁!丑丑死了,死得也好,她要不死,怎么活人?她要不死,
我也不会清醒我活该办这个火纸坊!我不办了,再也不办了,卖掉了这几百斤火
纸,我什么也不办了!谁要那水轮谁拿去,谁要那木榫谁拿去,我一分钱也不要

1r!”
  阿季说:“我要!”
  麻子说:“还要什么?还买这火纸吗?”
  阿季说:“我买!”
  麻子说:“买多少?”
  阿季说:“我全买!”
  一沓一沓钱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就进去将一捆一捆的火纸提出来,放
在了那水渠旁边,又拿了板斧走进了砸竹坊,嘁里畸啦劈碎了水轮,劈碎了木
榫,抱上火纸堆。阿季跪在那里,一根火柴将火纸点燃了。水养出的竹,竹制作
的纸,真有火性,顿时黑烟冲起,火光燎天。丑丑砸了几年的竹,制成了百张、
千张、万万张的火纸,为别家的亡人烧化,没想到最后的也是最多的火纸是为自
己的亡灵所烧。
    阿季被火燎焦了头发,燎焦了眉毛,跪在那里是一桩木头,一蹲石头。麻子
和哑巴大舅完全被这一切惊呆,看着满天飞舞的纸灰片,落下来,黑了一地,黑
了一头一身,突然干涸的眼睛里泪水肆流。
    汉江的水面上,偏好过着一排竹筏,竹筏上垒的还是竹捆,撑筏的又是一帮
一伙少年子,他们是到另一村的另一新建的火纸坊去交竹了。看见了七里坪的黑
烟明火,唱起来一首古老的汉江号子:
吆噢——噢嗬噢——哎咳——
吆哎——吆——
噢——哎咳吆——
噢——哎咳哎——哎——咳——哎~
草于l985年11月14日

古  华
爬满青藤的木屋
    多年来,雾界山林区流传着“瑙格劳玉朗”的故事。“瑙格劳玉朗”就是瑶
语“瑶家阿姐”。说是在雾界山古老幽深的森林腹地——绿毛坑,有个守林子的
瑶家阿姐,名叫盘青青。她在山里出生,长大,招郎成亲,连林场场部这样远的
地方也只来过一次。所以林场的后生子们只听说她是位仙姑般的阿姐,没有见过
她本人。她家祖辈都住在绿毛坑,一栋爬满青藤的木屋里。木屋是用一根根枞木
筒子筑起来的,斧头砍不进,野猪拱不动。枞木筒子埋进土里的那一截,早就沤
得发黑了,长了一层层波浪形花边似的白木耳。木屋后头是一条山溪,山溪一年
四季都是清幽幽的。木屋和外界的联系,除开一条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还
架设过一根报火警的电话线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电话线压断了。“文化大革
命”以来林场领导上台下台像走马灯,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饼都翻不赢,也就没
顾上再派人把电话线路修复。因而那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铁线线,终于没能再进
入到这古老的森林里……平常日子呀,白日黑夜,几万亩林子,要不是这木屋里
偶尔有几声鸡啼狗吠,娃儿哭闹,木屋上头飘着一线淡蓝色的炊烟,绿毛坑峡谷
就清静得和睡着了一样。就是满山的鸟雀吱喳,满山的花开花落,也不曾把它唤
醒。
    盘青青的父母过世得早。她男人名叫王木通,是个汉族人,生得武高武大,
有一副打虎将似的好身骨。夫妇两个都是林场的守林人。王木通喜欢顿顿饭前喝
两杯盘青青烤的苞谷酒,除了偶尔发酒疯,把盘青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外,还
不算个坏丈夫。他也晓得疼女人,从不要青青上山打柴火,木屋门口的劈柴总是
堆是堆,垛是垛;从不要青青去砍修防火道,绿毛坑十几年来也没有起过山火;
从不要青青去挖土种地,溪边的一大块自留地里总是四时青葱,新鲜瓜莱一家四
口吃不赢。盘青青只管喂猪、奶娃娃、浆洗缝补一应家务,所以二十六七岁了还
像个没成亲的阿妹那样水灵鲜嫩。王木通目不识丁,却十分自信,什么都懂。在

绿毛坑,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女人是他的,娃儿是他的,木屋山场都
是他的,虽然,他是归林场领导的。领导派他在这里看林子,他就像个小小的一
方诸侯似的。盘青青生娃娃前,曾多次提出要到九十里外的场部去看看,都被他
阻止了,还因此挨过他的蛮巴掌,甚至罚过跪。他是怕自己的俊俏女人到那种热
闹地方去见了世面,野了心,被场部那些抻抻抖抖、油光水滑的后生子们勾引了
去。直到盘青青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娃,后又生下一个女娃,他才落了心。好像盘
青青这才在他的腰带上系牢了,真正成了他的女人。巴掌、罚跪一类的家道,自
然就轮着小一辈分的受用了。他把全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规有矩。夫妻、父子,
在绿毛坑木屋里各就各位,居然也讲究点尊卑高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
    工木通和盘青青过着与世隔绝似的日子,虽然算不得夫唱妇随,却也彼此习
惯,相安无事。王木通每月去场部一次,一来领回夫妇两人的工钱,二来挑回全
家人的白米、油盐。每次出门回家,少不了也要和盘青青讲些场部发生的事,或
是从场部听来的一些传闻。盘青青总是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新
奇,仿佛男人讲的是些天边外国的事情。这几年,男人给她讲的尽是些外边的学
生娃造反闹事啦;戴眼镜的先生们像串猴子一样被牵了挂牌游山啦;做了半辈子
学问的林技师竞在一汪水牛滚澡的水凼凼里自尽,连脊背都没有打湿啦;后来又
是批鹿(儒),这个鹿不是山里跑得飞快、只有枪子才追得上的野鹿,听讲,读
书人都算鹿……“唉,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泥巴黑得发亮,肥得出油,就
是插下根柴棍棍也能抽枝出芽!我们没有文化,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来惹我
们……”
    男人讲的这些,盘青青有的能懂,有的不懂,混混沌沌,还为山外边那些读
书人担惊受怕过。读书识字是个祸。她不禁暗暗为自己和男人庆幸。“还是住在
我们绿毛坑里好”这话听多了,也就相信了。场部那种明争暗斗乱糟糟的鬼地
方,她连想都不去想了。她对男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望他发火打人时,巴掌不
要下得太重。他们每天天一落黑,就早早地关紧木屋门,上床睡了。打回半斤煤
油够点半年。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偶尔透过那高高的木格窗子,窥视过他们
夫妇的夜生活。
    “青青,你还要替我多养几个娃儿!”
    “我们有小通、小青两兄妹了。你不是讲如今场里不准大家多养,女的都要
去阉一刀?”
    “不管,我们再养五个不为多!”
    “你就不怕苦了我。”
    “苦?女人养娃还怕苦?”
    “怕场里人骂。”
    虬怕个卵。顶多不发Vl粮。我们绿毛坑有水有土。你看看,我这双手巴子粗

得和量米筒一样,还养不大几个娃娃?冬下我再开出一块棉花地,明年你把你阿
妈留下的花车、木机搬下来,洗于净……”
    “看你,把我当山鸡,喂在这山里。”
    “你是我的!”
    盘青青被男人搂在发着汗酸味的腋窝里,不做声了。她温顺驯服。她是男人
的。男人打她骂她也是应分的。她正在青春盛期,生娃儿就和树上结果子一样,
不痛,喂起娃儿来,那白生生的奶子哟,也和树浆一样,流不尽。她男人呢,年
富力强,打得死大虫捉得来野猪,那双铁箍似的手臂搂紧了她,做些大约是山外
边的夫妇也做的事儿,力气大得没有地方用似的。
    一九七五年夏天,绿毛坑来了个“一把手”。不要误会,这“一把手”不是
哪位负责同志,而是个一九六四年来林场落户的城市青年。他真名实姓叫李幸
福,说是解放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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