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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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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雨浇得透湿。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水面
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江面上,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移到了安
全处,有的则在屋脊上和人一块待援;大部分却被水吞没,不免一死,人,昆虫,飞禽,走
兽,各从其类,相依为命,有生有灭。树木皆以生存环境及机遇存亡不等。有的老树不幸连
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揖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成为伟大的“诺亚方舟”……未被水淹的地
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蹿逃命。

    田晓霞在慌乱的人群中,在洪水的边沿上奔跑而行,胸膛和嗓子眼似乎有火在燃烧。她
不知道她要跑向哪里,该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她有许多事可干!

    她不知道自己已跑到了东堤上。现在,她浑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绽开,指头露在了外
边。

    因为水还没到这里,城内的大混乱此处人并不知情。尽管民警和军人竭力催促,三千多
名居民仍然滞留在堤外,不听从劝告。

    敬老院的人还在打扑克消遣,其中有倚老卖老者说民国,道清朝,明明水就要到来了,
还在举例论证不会发水。

    田晓霞一到这里,便很快弄清了情况。她找到了气得快要发疯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从怀
里掏出记者证,象足球裁判亮黄牌一样,在副局长面前一晃,说:“我是记者,请你命令民
警端起枪,上起刺刀,强迫群众撤离!”

    公安局副局长如梦初醒,听从了这个小女孩的指挥,立刻命令民警端起上了刺刀的枪,
强迫这些恋家如命而又顽固不化的市民撤退。三千人在刺刀的逼赶下,嚎哭着、咒骂着撤退
了。

    半小时后这地方就变为一片汪洋,但除过一个疯子,这里所有的人都幸免遇难。公安局
副局长对这位女记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求她跟着他们一块做疏散群众的工作。田晓霞欣然答
应,立刻成了副局长的“高级参谋”,指挥警察四处奔忙着救人。她利用空隙,在屋檐下写
成了她的第一条消息,交给副局长,让他过一会打发人送到师专,设法让指挥部发回报社。

    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
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了。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身边只传来公安局副局长发出的一声惊叫。晓霞在学校
时游泳不错,但那是在游泳池里。

    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
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

    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
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上的其他领导人知道跟随他们来的女记者
牺牲后不久,又弄清了这就是田福军的女儿,所有的人都在指挥部既难受又大惊失色。

    第二天凌晨,乔伯年指示回省城组织支援的吴斌,很快把这消息告诉福军同志。于是,
吴斌坐直升飞机返回省城后,就在飞机场向田福军打了那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电话……”


第三十二章

    雨唰唰地下着。大牙湾煤矿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地面上很少有人活动。就连矿部大楼
前那个平时很热闹的小广场周围,也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从乡下来的零星小贩,拿着一
点土特产,躲在职工食堂的屋檐下,筒着手,也不吃喝,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买主。

    各种机器所发出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格外清脆而响亮。

    到处都是淙淙的流水声,水流都象泥浆一般又稠又黑。

    黑水河涨宽了。河上那棵根梢分别倒在两岸的柳树,躯干已全被黑水淹没,只露出一些
嫩枝绿叶在水面上摇曳。这座有生命的“桥”已不再起作用;人们要过河到对岸,得绕着走
上游的石拱桥。

    连日的大雨一扫长期积下的煤尘污垢,使得整个矿区变得清爽了许多。主井下面小山一
样的大煤堆,被雨水洗得油黑发亮,通过矿区的铁轨蒙上了一层水珠,明晃晃地失去了那种
有色金属的质感。铁道两旁青草的鲜绿和远山云缠雾绕地混沌,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缕愁情和
伤感来。从山坡黑户区低短的窝棚中,不时发出男人们粗野的哄笑和吆五喝六的猜拳声……

    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吃完饭就在雨声均匀的催眠曲中倒头就大睡。即是无雨的日子,劳
累过度的人们上井后主要的愿望也就是睡觉。

    天气的好坏不会影响井下的生产。那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井下的矿工通常难
以想象地面上阴雨日晴的变化。只有当他们升上地面,泡过热水澡,穿着干燥清爽的衣服走
出区队办公楼的大门,才使自己切实地置身于地面上的生活中。

    煤矿工人并不喜欢阴雨天气,因为井下常年四季都潮湿阴凉,到处滴嗒着水;他们希望
上井后看见灿烂的太阳照耀着一个明亮温暖的世界——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能感到太阳的亲
切和可爱了。

    是的,倒霉的阴雨天气使得矿区这么冷冷清清!这么死气沉沉!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
觉。睡!不睡再干啥?孙少平倒在自己的床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几天来,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异常的激动之中,因为再过几天,就到了晓霞和他约定的那
个充满浪漫意味的日子。他们将在黄原古塔山后面那棵杜梨树下相会,以不负他们两年前那
地方定下的爱的契约。呀!什么样的人生幸福能比得上如此美妙的时刻?年轻的朋友,只有
你们才有这样的激情和想象力……

    上个月,亲爱的晓霞又到大牙湾来过一次。她那次来是专门向他解释她和高朗的关系
的。因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亲自跑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为此好长时间都没
给她写信。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高朗谈过,他们之间除过友谊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她和高
朗说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说她只爱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们的关系。她解释了这件事
后,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

    一个小小的插曲,使他们觉得犹如久别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离别。感情因误解的
冰释而更加深切。两颗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们甚至谈到了结婚;谈到了将来是要儿子还是
要女儿;谈到了他们未来的许许多多事情。当然,他们都没忘记两年前古塔山上的那个约会
——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他们再一次约定,各自在那天回到黄原,然后
在那个老地方见面。

    晓霞并告诉他,两年前他们在杜梨树下拥抱的时候,她当时还瞅了瞅手表,时间是下午
一点四十五分。她建议他们就在那个时间准时赶到杜梨树下……其实,晓霞走后一个多月时
间里,孙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动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那一天对他来说,犹
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一天,他一生都会黯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着多少
令人叹喟的童话般迷人的故事呢?

    一个多月来,孙少平天天不误下井。他要给自己积攒足够的假日;因为他和晓霞约定,
古塔山相会之后,两个人还要一同相跟着回一次双水村。她说,这次回村不是以田福堂侄女
的名义,而是以孙少平未婚妻的名义!少平能想得出,双水村会为此事而怎样惊讶地议论纷
纷;他父母亲又会怎样高兴得合不扰嘴巴……

    孙少平的心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好。是呀,他有了一个虽然艰苦但很稳定的工作;又
有了完满而幸福的爱情生活。他将要不负生活的厚爱,好好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上井之
后,他通常都是先到惠英嫂家里,帮她担水劈柴,或到矸石山上为她捡回一些煤块。

    当然,他也得陪明明和那只被明明命名为“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这个白耳朵的小黑
狗已经长大了许多,和明明形影不离,连晚上睡觉都很难分开。

    明明也快满七岁,再过一个月开学时,就该入学了。

    惠英嫂已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渐渐恢复过来,每天在矿灯房照常上班。他帮助她把家庭
院落收拾得仍象师傅活着时一样清爽。三个人加上一条活泼的小狗,使得这个院落又充满了
纷扰的生活气息。墙角下,天暖时他们种下的向日葵已经冒过了墙头;缠绕向日葵杆的菜豆
蔓子,吊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

    土窑上面的崖崖畔畔,野菊花开得霜雪般白粉粉一片。很多时候,少平上井以后都是在
嫂子家吃饭。惠英象当年侍候师傅那样侍候他喝几杯白酒,以驱散井下带上来的满身彻骨般
的寒冷和潮湿。

    有时候,孙少平一旦进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为什么,就会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另外一
种感觉。总之,青春的激情和罗曼谛克的东西会减掉许多。

    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
周而复始……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晓
霞所共同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
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

    这一天是越来越临近了。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时间!

    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两天时间,为回家而置办一些东西。

    在临近回黄原的前一天,他准备先到铜城为两个老人买点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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