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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留学生,总断不会象我们现在一样连一椽蔽风雨的地方也都找不到罢?我们住在这儿随时有几个刑事侦伺,我们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发音,便觉得头皮有点吃紧。啊啊,我们这到底受的是什么待遇呢?”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是在说这‘支那人’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示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许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别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解’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悔改了罢!你们悔改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悔改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他从海岸上又折向街头来,在一只街角上又遇着刚才那位卖菜的老妪。
——“房子租定了吗?”
——“多谢你,他们是不租的。”
——“啊,那真窘呢,空着为什么不租呢?再早几天也还有好几家房子,但是在昨天前天都祖出去了。你现在要往哪儿去呢?”
——“想回福冈去了。”
——“就要回福冈了吗?远远跑来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过意不去。”
——“多谢你,房子找不着也没办法呢。”
当他们在对谈的时候,一位劳动者擦身走过,卖菜的叫着他,说起爱牟要找房子的事情来。
——“要大的呢,还是要小的呢?”工人说。
——“大小都不论,我家里有两个大人,三个孩子。”
——“那么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长租的,所以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你跟我去看一看罢。”
他听见是新房子早欢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谢那位卖菜的老妪,很想送她几角钱,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谢了几声,便跟着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围蒙茸的竹薮中开出一条小径来,工人从这儿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说着:“房子便在这里面了。但是竹薮并不甚深,从外面看去,却谁也看不见有什么房子。”他心里早有几分怀疑了。小径走了一个转折,果然显出了一家新屋。但是这全屋的体积怕只有一丈见方的光景。孤独的一间房子,好象一只鸟笼。——假如这个形容是太夸大了时,可以说抵得过一张旧式的中国床,抵得过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间柴房。什么也没有,连厨房也都是露天的。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第三章 流氓的情绪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漂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门,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下篇
一
夕阳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浪奔腾而来。戴着青翠的寒林、鲜红的石蒜、金黄的柿子的两岸高山,也一进一退在向人点头微笑。
一部汽车沿着江的北岸徐徐而上。仅能容得两部汽车并肩而过的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崖头处处有清泉迸出,在细涧中潺湲;涧里的茑草开着一片鲜润的红花,便是遭人忌厌的紫色的蓟团也表现着一种渊深的净美。白色的或粉红色的萩花,樱桃实般的茨子,红得惊人的山楂,时而从崖上低垂下来,在汽车头上爱抚。
这是山中人回山的时候了。有的牵着空马车,有的肩着囊袋,静悠悠地好象在梦中行走着。
汽车的喇叭声从背面把他们的清梦惊醒了,他们忽然仓皇起来,忙着向路边避让。等待汽车过后,司机向他们道谢几声,梦境又依然继续着了。
这部汽车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着两位大人和三个孩子,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捆载着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车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
车外的风光如象万花镜一样迎接着车里的人,他们的赞声应着江里的水声没有须臾断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亚马①……亚马……亚马……”
①作者原注:日语:山。
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见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时候……是栗子熟的时候……这是我最爱的秋天!”
这是大人们的声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们的心中如象遇着亲人,在小儿们的心中如象遇着新友。他们的心中虽然各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感受着葱宠的满意了。
汽车愈走愈远,随着车轮的振动,小小的婴儿已经熟睡。
车里的人便是爱牟的一家五口,他们此刻是直指温泉地方行进着的。
八个月前他们因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两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携着三个儿子回到东洋,让他一人独留在上海。临行的时候他送他们上船,那时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个车中,小小的婴儿也因为经不住车轮的振动而被催眠,在他母亲怀中熟睡着。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不正是如象一张乾板印出的两张照片一样吗?但是两个时期的心境是怎样的悬殊哟!那时是生离,这时是欢聚。那时是绝望的分手,这时有葱宠的希望留在后头。——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吗?
这样清净的山,这样清净的水,这样清净的人。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鸟,为什么要迷入樊笼?木石为友的麋鹿,为什么要误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住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
千数百年前一位诗人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爱牟口中流泻出来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境中,有得几亩田园,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养些鸡犬,种些稻粱,有暇的时候写些田园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来的时候便调好声音朗诵,使儿子们在旁边谛听。儿子们喜欢读书的时候,便教他们,不喜欢的时候便听他们去游戏。这样的时候,有什么不安?有什么烦乱呢?人类的文化不见得便全不进行,就不进行也是于世无损。但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诗歌,难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吗?画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乐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只芦笛不见得便敌不上悲多汶的管弦乐的动人,波斯人的地毡,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来派立体派的模范呢!
“啊,小鸟是用不着鼎食的,麋鹿是用不着衮衣的。”
他沉没在这样的感兴里的时候,司机掉过头来问道:
——“是往熊川温泉的吗?”
——“是的,往熊川温泉。”
山间的平地略略开旷起来,山路两旁现出了一带田畴。田中的禾稻已经半熟,青青的荞麦开着白色的小花。
——清,启尔林!……
——清,启尔林!……
草间的秋虫在调动着它们的管弦,准备着夜间的演奏了。
一团茅屋现在路旁,司机把车头右转,徐徐折进村去。
黄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着举行晚祷。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静。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隐鸣,从太古以来收集着四山的流泉想来打破这沉静的木雕,但终不见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经生出了空自费力的觉悟,隐隐含着忿怒了。
汽车咆哮了几声就停在一家赭红色的茅店前面。这家茅店在这村里怕是最古的人家。茅草的屋顶一年一年地增补,现在已经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屋的黑色的旧草象已经化成了石